血滴答、滴答而下……
叶茉一步一趑趄,茫茫荒野,独身一人,她浑身剧痛,不知何去何从。
突然脚下一空,身形直坠往下,耳边风声飒飒,她轻若残叶,坠入了死亡般的黑暗。
“你有三次机会......”
辅国将军府的叶三小姐死了,死在一个深秋,自家废弃院落的池塘里。
可惜偌大的央京城里无人知晓。
她替代了她,活了过来。
寒意渐去,药香阵阵,清苦酸涩。
叶茉不知昏睡了多久,转醒时听得啼鸟鸣喧,床头红烛尚有半寸未灭,她腹中饥饿,挣扎起身,“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
是欢桃,那日泪涕横流的小姑娘,今日她一身淡粉红衫,满月般的脸上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明净乌亮,甚是精神,她双手端着木盘,手腕漏出,还隐泛着些青紫。
见她醒了,欢桃先是一愣,随即喜极而呼:“小姐,您醒啦。奴婢去叫韩大夫。”边说边将手中木盘放下,转身跑向屋外,一溜烟就没了影子。
主仆情深,叶茉叹了口气,几日来,她偶有清醒,欢桃均在身边,这丫头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像是在自言自语,有时又像是在跟什么人说话,她的声音有时很轻很柔,有时又很激动。
“小姐,咱们院子里的葡萄结了好大一串,奴婢偷偷尝了一颗,可甜了,您再不醒,我可都吃了......要是做您说的那种果酱,肯定能卖好价钱......”
“不过,如今二公子在,咱们不用担心了,您还记不记得您七岁那年,上树摘石榴,脚滑跌了下来,幸好被二公子接住,夫人大怒,罚你俩把摘的石榴全吃掉,那石榴是又涩又苦......”
“小姐,韩大夫说您的脉象一日好过一日,怎么您还是不醒呢......他可是神医啊,不会骗人的......”
“小姐,听说四小姐疯了,这几天总能听见她在隔壁的叫声,昨日已经让韩大夫过去瞧了,不过小姐您放心,二公子把那些私底下嚼舌根的人都打发了,现在叶府干活的人都换了一批,再也不会有人欺负咱们了。”
“小姐,韩大夫说了,定是小姐为人心善,福泽深厚,此次方能逢凶化吉......他还说了好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话,让奴婢和二公子不要担心,他说这样的事他见过很多,还给奴婢讲了好多好多故事,有些可吓人了......”
“吓人?”叶茉轻哼一声,苦笑摇头,心道:难道还有比她那日在众目睽睽下让人从棺材里捞出来更吓人的事?
“将门嫡女,草草下葬......”她嘴里喃喃念着,思来想去,仍是没有搞明白这叶三小姐深更半夜独自一人跑到那闹鬼的飞鸿阁做什么。
叶茉四下环顾,屋内虽陈设不多,却也都简单干净。
距她不远桌上放着一面铜镜,应该就是叶心岚平时梳妆打扮的地方,她挪到镜前坐下,细细端详起镜中自己的模样。
叶心岚约莫只有十四五岁,清瘦白净的小脸上双眸如杏,仿若一泓清泉,澈亮纯净。一头如墨如娟的长发柔柔垂下,整个人都透着这个年纪不应有的一股平静淡然。叶茉眯起眼晴,微微一笑,眼波流转间,镜中少女脸颊映出一对浅浅的酒窝,于温柔中平添出一丝俏皮,很是明媚动人。
是个小美人——就是营养不良了些。
屋内燃着一缕青烟,与药香混融,弥散着轻柔,恍惚氤氲。
满屋浓苦辛酸,叶茉心口憋闷,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霎时一股新鲜空气扑面而来,清冷香甜。
她深吸一口,顿感心神畅快,头脑清明......
清晨温煦阳光淡淡暖暖,洒进窗来,她微闭双目,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体内疲乏缓缓褪去,汩汩暖流涌起,气血流动,重获轻盈。
活过来了,干正事要紧!
叶茉不经意撇了一眼窗边只剩干枯枝干的花盆,她回身从桌上端起汤药,一股脑全倒了进去。
韩山年是半炷香后到的,令叶茉惊讶地是叶温昭也跟着来了,这是她第二次见叶心岚这位哥哥,今日他换了身素雅常衣,玉冠竖起,气质明显温和许多。听欢桃说,这几日他将韩山年就留在了叶府,一日三次为她诊脉,开药,连煎药都是让这位韩大夫亲力亲为。叶茉看着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心中无限感激,正欲上前道谢,叶温昭却先行开口:“刚起来就吹风。”他声色严厉,欢桃作势过来关窗。
“别别,二哥。”叶茉赶忙拦住,笑得十分乖巧:“我身子躺了太久很不舒服,想见见太阳......”
见叶温昭仍是一脸严肃,她语调间又加了几分可怜,糯糯怯怯道:“不信...不信你让韩大夫把脉。”
说罢,叶茉端坐桌前,拉起袖口,漏出手腕来。欢桃忙将一面丝帕盖在她手腕处。
叶温昭向韩山年做了个请的动作。
韩山年点点头,将药箱轻轻放到桌上,取出脉枕,伸手按在叶茉右手的丝帕上,片刻,又换至左手,诊了好一会儿。
窗外微风轻轻拂过,落叶沙沙,屋内日光点点闪闪,一片宁静。
“如何?”叶温昭关切问道。
韩山年收手起身,面带微笑:“放心吧,三小姐身体已无大碍,只是有些气血不足,带我开几副药以扶正气血,增强体质即可。“他顿了顿看向叶茉,说道:“三小姐终是落水受了凉,平日里还是要少吃清冷寒阴之物,多在阳光下走动虽好,但仍要注意保暖。”
“好。”叶茉答道,韩山年大概已过耳顺之年,黝黑的面孔上面布满了沧桑的皱纹,他声音响亮,眉眼间尽是慈爱的笑意,他刚刚如长辈般的细心叮嘱,让叶茉心头暖洋洋的,只可惜“神医”不是神仙,只有她知道,叶心岚终究是不在了。
她将衣袖整理好,起身后退半步,模仿着古装剧里小姐的模样微微俯身,恭恭敬敬的行礼道:“心岚谢过韩大夫救命之恩!这几日让您费心了。”
韩山年赶忙上前:“这可使不得,三小姐,将军挂念小姐,是老夫有幸能为将军分忧。”
他这次随大军班师,一路舟车劳顿,也就仗着在军队锻炼多年,他这把老骨头方勉强挺住,那日抵达央京城北,驻扎安营后他才松口气,杯酒下肚,还未入梦,便被缺月薅了出来,快马加鞭,赶至叶府。
叶温昭要开棺,他并不意外,行军作战时,他从死人堆里施针救人之事常有,有人咽气再活过来也并不稀奇,在这个年纪,他还能用医术见证如此奇迹,意外之余,却有三分骄傲,不过更多的是欣慰,叶温昭这么多年坚守那苦寒之地,屡次出生入死,其中艰辛他全看在眼里,早就视其如亲儿一般,这个小姑娘叶温昭在乎,他当然也在乎,是故几日来,他除了细心照看叶心岚的身子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便是应叶温昭所托,给叶府上下讲故事。
“三小姐如今大好,想必这小子终于能睡个安心觉了。”他呵呵笑道。
“你且听韩大夫的话。”叶温昭说着,似想到什么,侧脸唤道:“缺月——”
一红衣女子随声入内,身姿飒爽,动作干练,她将乌黑的长发竖起成高高的马尾,行礼抬头间发尾仍微微回荡。
是她,叶茉认得来人,那日漆黑仓促,未看真切,今日仔细打量,女子皮肤稍黑甚至带些粗粝,红润自底层透出,有种极为健康的美感。她面庞凌厉,一双丹凤眼,如星似剑,英气逼人,未曾修饰过的野生眉间,一道疤痕自右额划到耳后,似一把锋利的弯刀,惊心动魄。
“今日起你就留在岚儿这里吧。”叶温昭道。
“是。”女子答道。
见叶茉一副呆呆的样子,叶温昭解释道:“你经此一遭,身边只有欢桃,我不放心,缺月跟我多年,是战场上淬炼出来的猛将,轻功更是军中翘楚,有她在你身边保护,断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你可完全信任她。”
叶温昭竟派了个女将军给自己当保镖,叶茉想都未曾想过,惊喜之余又觉不妥,如此厉害的女子,将她困于闺阁,岂不浪费人才,况且自己今后要行之事,恐怕......
思及此处,她连忙回道:“二哥,缺月如此优秀,留我身边,岂不大材小用?”
叶温昭一怔,应是没想过此番会被她拒绝,他看向缺月,缓缓开口:“与她而言,留你身边,才最合适。”
叶茉没听懂,但因不好再追问,便也不再推脱——走一步看一步,想到如此,她迎上前去,抱拳,深深一躬:“那日谢缺月姐姐相助,姐姐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
军中女将,令人敬佩,她暗自发誓,定不能委屈了这位女将军。
“姐姐不敢当,三小姐直接唤我缺月就行。”女子赶忙上前,有些不好意思回道。
叶茉见状,微微一笑:“那姐姐也别唤我三小姐了,直接像二哥一样,唤我岚儿吧。”
面前女子猛地抬眸,眼中似有一道清澈闪过,她顿了顿,说道:“好。”声音竟有些颤抖。
欢桃最为兴奋,大声道:“太好了,以后二公子在,缺月姐姐在,韩大夫在,”她蹦蹦跳跳到叶茉身边,一把挽住叶茉胳膊,“小姐也在,”她欣喜之下,手舞足蹈起来,“我这就给缺月姐姐收拾屋子去。”说着便拉着缺月跑了出去,边跑边问缺月喜欢什么。
“老夫也要去四小姐那里一趟。”韩山年向叶温昭说罢,也转身出了屋子。
屋内顿时只剩兄妹二人,叶茉突然有些尴尬紧张。
还是叶温昭先开口:“岚儿可还记得怎么落得水?”
这倒把叶茉问住了,叶心岚此遭是死劫,在她香消玉殒之际由自己李代桃僵,本是神鬼不觉,怎么个死法本来并不重要,可如今——按照原定计划,叶心岚的死确实提前了。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摇摇头,见叶温昭微微皱眉,神色严肃,仿佛在思索些什么,她竟心虚起来。
应是察觉到她神色有异,叶温昭沉声道:“罢了,不提这事了,你安心休养。”
叶茉点点头,松了口气,却还是不放心,她咬了咬唇,忍不住问道:“父亲、母亲那里?”
“有我。”
“那......四妹妹......真的疯了?”
“没有,惊吓过度而已,韩大夫很快便能治好。”
......
每个回答都是宽慰,叶茉凝视着面前这个男子,神情忽然变得严肃,她轻轻唤道:“二哥?”
叶温昭“嗯”了一声,望过来。
就在两人目光相对的瞬间,叶茉嫣然一笑,郑重道:“谢谢你。”
她是真心地。韩山年也好,缺月也好,她知道都及不上眼前这个男人为自己做的一切。
叶心岚有个好哥哥。
叶温昭听到叶茉如此真挚的道谢,先是一愣,随后心中泛起一股暖意,他很陌生,身子有些微热,他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道:“嗯.…..我再来看你。”
说完便起身出了屋。
此时微风拂面,晴空水洗,万里无云。
叶温昭脚步轻快,他走了几步,回头望去,见叶茉娇小的背影伏在桌边,双手托腮,衣摆轻轻微晃,虽是深秋,但他好似看到了春日。
他唇边含笑。
幸好,幸好......
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