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寒风刮过。
晕晕沉沉中,叶茉胸口骤然一紧,似被块千斤巨石狠狠砸中,她猛地惊醒,大口喘着粗气。
眼前一片漆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水腥味,直钻口鼻,阴湿潮闷糊在脸上,令人窒息。
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她急促的喘息声和一声声“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在寂静中加速加重,如暴雨般凶猛无序。
怎么会?
她明明已经死了......
冷,彻骨的冷,叶茉从未感到这么冷过,仿佛整个人被浇筑在万年寒冰之中。
她不停发抖,身子僵麻,继而酸痒、胀痛,似无数只蚂蚁在血管皮肉间爬咬。黑暗中,她的骨头嘎嘎作响,似寸寸断裂,而无数碎裂的骨茬儿化为了一根根锋利无比的冰锥,狠狠刺进她的肉里疼痛从四肢传至心口,全身仿佛要撕裂般。
蚀骨锥心的剧痛,动弹不得的身体,熟悉的濒死感再一次传来,叶茉心中一颤,眉头拧起。一种不安感袭上心头。
她奋力扭动身体,双手拄地,撑起身子,岂料人还未完全坐直,“咚!”的一声,竟不知撞上什么,额头传来剧痛,耳畔嗡嗡作响,更加得晕沉恍惚。她一手揉着额头,一手向上摸去,仅小臂距离,便摸到了一个平整坚硬的东西,冰冰凉凉,细摸之下,还有微微凹陷的平行纹路。
“木板?”
叶茉心中诧异,试着去推,竟推不动。
木板大概仅一人宽,正好将她上方完全盖住,两边转角90度向下,顺着探去,两侧等宽,她连小臂都无需伸直,便被左右挡了回来。
无数可怕的念头闪电般从脑海中划过。
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她不敢再耽搁,深吸了一口气,呼气瞬间,双臂一张,猛地向上推去。
“砰”的一声巨响!
一女子凄厉的哭喊声传来,叶茉望着上面纹丝未动的木板,默默把手收了回来。
有人来了……
“小姐……小姐……”哭喊一声接着一声,愈来愈进,最后仿佛就停在她耳边。
女子急喘着,应是一路跌跌撞撞疾奔而来,看到屋内男子后,似看到救命稻草般,几乎是扑倒在他脚下,一双小手死死攥着男子衣角,满脸泪痕,撕心裂肺道:”二公子,您救救小姐,小姐不可能就这样去了...…奴婢不信!不信!”
男子一身玄衣骑装,静静肃立在一口薄棺前,一双眸子冷冷灼灼,由内而外都透着一股慑人气场。
他弯腰将女子扶起。
女子仅十四五岁模样,脸上稚嫩未退,双眼已然哭肿,衣衫凌乱,满身血污,斑斑血痕下皮翻肉绽,两手腕处各有一道紫黑綁痕,搅入肉中,看得人心惊胆寒。
她长长羽睫上挂满泪珠,不停抽噎,情绪愈发激动。
“都怪奴婢,是奴婢没照顾好三小姐,让奴婢替三小姐去......让奴婢去......”说着便要甩开男子的手,向着棺材撞去。
“放肆!”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将女子按在原地。
屋内众人回头,只见一锦衣长者已然跨门而入,紧随其后的是一位华贵妇人,妇人身后跟着一少女,俩人由三五下人扶着,气喘吁吁。
男子看清来人,并未理会,锦衣长者见状,眼瞅便要发难,一旁妇人赶紧抢先道:“昭儿回来了!”她语气欣喜,面色殷勤,上前一步:“我和你爹得你大胜的消息,是日盼月盼......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边说目光边瞟向身侧,见叶坚面露缓色,赶紧将其轻轻挽住。
叶温昭淡淡扫了一眼崔氏,随后弯腰将刚刚哭喊不停此时已瘫软在地的女子半箍半架着拉扯起身,声线冷硬,一字一顿道:
“你——说!”
女子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怯怯懦懦环顾一圈,抽抽搐搐小声道:“小姐不知怎的落了水......二公子回来,小姐不知道多开心,还去求了福,备了礼物......怎么......怎么会自溺......那飞——”她似想到什么,又赶紧改口,声音愈发高亢:“那地方,小姐怎么会独自去呢......”
“飞”字一出,众人脸上皆是一沉。
叶温昭知道,她没敢提的是“飞鸿阁”,是他娘亲生前居所,自她去世便荒废至今,后不知怎的竟成府中禁地,久而久之更有闹鬼传闻,甚是荒谬。
正欲开口再问,崔氏突然抬臂怒指道:“你这丫头还敢狡辩,分明是你偷奸做懒未看顾好岚儿,岚儿今日之难,若不是自溺,便是你起了贼心!来人啊——”
“不,奴婢没有,”女子急着打断,头摇成拨浪鼓般,她猛地用力推开叶溫昭,狠狠跪倒在地,望着众人声泪俱下:“奴婢自幼与小姐一同长大,怎么会,若奴婢有这个心,天打雷劈,奴婢现在就随了小姐去——”说着,便又嚎哭起来。
“够了!”叶坚厉声吼道。
叶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怒斥吓得一愣,凝神再听,一片寂然。
正思考回味间,只听一个冰冷凌厉的声音缓缓道:“开棺。”
短短两字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犹如两把尖刀直戳进叶茉的太阳穴,她头疼欲炸,心跳漏了好几拍。
“开——棺——?”
外面顿时乱作一团。一时之间,惊呼声、尖叫声、骚动声四起。
“你敢!”叶坚急斥道:“只要我还活着一天,这叶府就还轮不到你做主!”
“——来人哪”他提高声音,“叮”的一声短促清脆的响声,叶温昭身侧一黑衣男子反手拔剑,动作利落,挡在了叶温昭身前,森冷剑气逼人,叶坚原本气的涨红的脸变得铁青,他死死盯着叶温昭,抬手便要上前,一旁崔氏见状,赶忙拉住他衣摆,劝道:“老爷息怒,两兄妹总要见一面……见一面的……”她的声音因紧张而颤抖。
叶茉一颗心已提到嗓子眼,她不自觉屏住呼吸,紧握双拳。
黑暗中的时间尤其漫长。
叶坚盯着离家已近十年的儿子,良久,终是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明显克制缓和了许多,他压低声音道:“岚儿失足,是为父的责任,但事已至此,还是让岚儿早日入土为安——”他话未说完,忽得声嘶力竭的喊道:“叶温昭——”
叶茉只听头顶“哗啦”一声,光亮袭来,她不自觉猛地抬头望去。
三个人。
一个男子手停在半空,眼里满是震惊。
他身旁是个姑娘,年纪不大,满面皆是泪痕,她双手牢牢扒住木板边缘,张着嘴,呆在原地。
最后那人......叶茉倒吸一口凉气。
是个极为好看的玉面少年,约摸二十一二,五官英挺端正,眉宇间很是威严。他看起来最为平静,可一双眼睛沉凝,锐利,坚定,如鸷鹰般,透着一股慑人的杀气。
两人四目相对,叶茉本能向后缩去,岂料腰间一紧,那少年竟伸臂将她抱起,大踏步向外走去。
“小姐!”
“鬼啊!”
两声尖叫同时迸出,一个欣喜,一个惨烈。
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月不知何时躲进了云中,黑暗压下,像头狰狞的巨兽,血口大开,一阵阴森的凉风呼来,屋内红烛跳闪,幽幽火光从众人乍青乍白的脸上掠过。
叶温昭怀中女子清瘦、娇小,全身仅裹了件**皱巴巴的单衣,似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身上还沾着泥沙,缠着水草,一头如墨如瀑的长发此时也凌乱披散开,中间涌出一张煞白泛青的小脸,眼眸微闪动,形如鬼魅。
叶温昭向前走一步,众人往后退一步。
一路水渍,叶茉浑身无力,只能任由叶温昭抱着,她看着眼前一张张因惊惧而吓得扭曲的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实在是个天崩开局!她心中哀嚎。
突然间,女子凄厉尖锐的叫喊再度响起:“鬼......是鬼......不可能,不可能!”声音嘶哑刺耳,听得人毛骨悚然,仿如一道惊雷瞬间炸碎所有人的魂魄。
叶茉循声望去,是个少女,半躲在一妇人身后,此时已面色惨白,浑身抖成筛粒。少女一手指着她,一手拽着身前的妇人,似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娘,是鬼,是鬼!叶心岚,叶心岚变成鬼索命来了,娘——”
“闭嘴!”妇人压低声音,怒目横了少女一眼,冷冷道:“竹翠,把四小姐带下去!”
“是。”一侍女赶紧上前。
“别碰我!”少女大喊一声,也不知她纤细瘦弱的身躯哪来那么大力气,只见她一把甩开侍女的手,再次冲到妇人身边,攀扯间似不受控制般拼命摇头。
“不,怎么会...不可能!不可能!.......”她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呕出来。
妇人见僵持不下,又命身旁嬷嬷一同上前,和那名唤作“翠竹”的侍女一起,两人合力抓住少女手臂,一面拉扯,一面在少女耳边安慰:“小姐,咱们先回去,一会儿夫人便来了。”
可少女仍竭力挣扎,扭动中死死攥着妇人的衣角不肯撒手,两人见状不敢再耽搁,一边一个,用力架起少女的肩膀,生生将人拖了出去。
“爹——,娘——,她死了,她早就死了,她不是人,是恶鬼,救我!救我——”
声音见稀见远,一切随之安静了下来。
烛泪已残。
“别怕......”
一个坚定又温柔的声音自叶茉上方传来,她抬头望去,正望进一双充满关切的双眸,桀桀如星,全然没有了刚刚那逼人的锋芒。
叶温昭......
叶茉心头一暖,冲他笑了笑。
男子点点头,将她抱得更紧,他的手骨节分明,双臂有力,叶茉依在他宽厚的胸膛间心中安定许多,他步子沉稳,经过众人。
快到门口时,背后突然传来喝声:“你站住!”叶茉识得这个声音,自她被救出,此人就再未发一言,只一味垂着双手,呆愣在原地,面色暗淡,眼神涣散,如同丢了魂儿般。
应是刚刚一闹,方才回神。
听见叶坚的话,叶温昭身形微顿,头却未回,只冷冷道:“待安顿好岚儿,我自会来跟父亲请罪。“说罢,径直出了屋子。
两人刚出屋,立刻有人迎上来,抱拳恭敬道:“将军。”
借着微光和月色,是个女子,身着一袭红衣,长发高高竖起,十分利落飒爽:“人已经到了。”女子道,说着她已解下身上披风,将叶茉完完整整包裹起来。
叶温昭向身侧黑衣男子使了个眼色,黑衣男子点点头,消失在夜色中。
而后叶温昭对着红衣女子轻轻道:“带路吧。”
风声呼呼,送来几声更响,叶茉不知他们要将她带去何处,只觉身上渐渐暖和柔软起来,一股不可抗拒的睡意涌来,眼皮愈发沉重。
她睡倒在了叶温昭怀中。
一场闹剧,戏罢,散场。
“还活着?”
“是。”琢玉斋中,一男子附身跪地,头深深埋着,额间青筋凸起,豆大汗珠一滴滴砸在地上,他咬着牙,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抖:“何风刚传来的消息。”
自家主子什么脾气,他最清楚,那个女人没死,后果难以想象。这是他第一次办事失利,他不怕死,但他冤枉。
堂上迟迟没有动静。
良久,一声阴森冷峭的轻笑自堂上飘下:“还活着,还能活着......”声音冷冷淡淡,尾音上扬。短短几字,在卫朗听来却如一把把冰封的利剑,高悬在上,他不敢动,只将头扎的更深,身子已然全麻。
“有意思......”
说话的是个长身玉立的锦衣少年,不过弱冠年纪,周身透着雍容华贵,一张极美极俊的脸上,眉目舒朗,嘴角含笑,神情懒散,只见他右手正轻轻把弄着一只茶盏,那茶盏晶莹剔透,在明亮烛光的映照下,正随着他的微微转动不停变换瑰丽绚烂的色彩,细看之下,原是那茶盏上布满了各种珍珠玉翠,金丝缕缕,缠绕其间。
他说话声音很轻,突然他手腕轻挑,哗啦一声清脆,杯盏碎了一地。
少年目光懒洋洋扫过堂下,眸底冷如一汪深潭,幽暗深邃,只一眼便摄人心魂。
恍惚间,他似想到什么,眉梢轻挑,眼神瞬间变得阴沉犀利,嘴角笑意全部隐去,只剩下一脸的冷漠疏离。
“告诉何风,盯紧她。”
“是!”卫朗重重答道。
树上群鸟四散飞去,夜又归于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