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笙歌散尽,清晨的醉春楼尚在沉睡。
春妈妈拖着疲惫的身子下楼,指挥伙计收拾残局。忽然想起什么,她转身走上二楼,推开一间雅间的门。
“哎呦!”她惊呼一声。
陆闲声正趴在那张凌乱的锦床上,闻声懒懒抬眸。她脸色憔悴,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哑声道:“春姨,是我。”
春妈妈急忙掩上门,快步走到床边:“你、你怎会在此?”
陆闲声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别提了,这些衣冠禽兽,玩得可真花啊……”
春妈妈瞪大眼睛,“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
却听陆闲声愤愤捶了下床褥:“我连那档子药都用上了,都那般投怀送抱了!他竟还是不碰我!你说他是不是不行!”
春妈妈顿时了然,一时语塞。她伸手点了点陆闲声的额头:“你呀你!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别家姑娘哪个不是把清白名声看得比命重,你倒好,上赶着糟践自己。可长点心吧,日后若嫁不出去,被唾沫星子淹死,有你哭的。”
陆闲声抱着软枕,不以为然:“名声又不能当饭吃。被人说几句又掉不了肉,爱说便说去。再说,那些人自己过得还没我快活呢,真要嘴仗,我也能嘴回去。”
春妈妈无奈摇头:“说不过你,就属你最通透,行了吧?好了好了,快起身。趁现在没人看见,赶紧回家去。你彻夜未归,家里该着急了。”
陆闲声瘫在床上不愿动。情动的燥热消退后,只余下阵阵空虚。心里某处像是被人松了土,却什么都没种下,只觉得浑身不得劲。
她磨蹭着爬起来后,春妈妈替她披上件披风,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快从后门走,直接回家,可别再乱跑了。”
陆闲声懒懒应了一声,拢紧披风下了楼,一路踩着晨露往陆家走。刚进院门,便闻到阵阵米香。昨夜折腾至今粒米未进,她饿的不行,一路小跑进花厅。
陆夫人正坐在桌边心不在焉地拨着粥碗,见她闯进来,吓得手里的勺子都掉了,等回过神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陆闲声,我看你是皮痒了?平日出去鬼混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如今竟敢夜不归宿!说,昨夜去哪了?”
她话音未落,目光已飞快地在女儿身上扫了一圈——但见陆闲声鬓发微乱,衣裙上全是褶子,那张平日里神采飞扬的小脸此刻憔悴不堪。
陆夫人一口气没提上来,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她,声音都变了调:“你你你这副鬼样子,莫非你……你难道……”
“娘,别多想。”陆闲声没等她说完,拿起碗就往嘴里扒粥,含糊不清地打断话头。她顺手抬手挽起衣袖,露出胳膊上一点鲜红的守宫砂,这是春妈妈特意给她点的,就怕家里不放心。
陆夫人定睛一看,到嘴边的话顿时噎住,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实处。她跌坐回凳子上,没好气地哼道:“是是是,知道你能耐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就你最清高。”
说着说着她又来气:“如今满城谁不知我陆家女儿不是个安分的主儿?今早我去城西老王那儿说亲,人家一个卖猪肉的都看不上你,这下你可高兴了?”
陆闲声正啃着肉包子,腮帮子鼓鼓的,陆夫人越看越恼火:“瞧瞧你这副德行!坐没坐相吃没吃相,说过多少回进食要文雅些,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你……”
换作平日,娘俩早就又吵起来了。可现下陆闲声又饿又累,哪里听得进这些,只管埋头苦吃,母亲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她含糊应两句也就算了。
陆夫人说累了,喝了口茶歇气,刚清静没一会儿,又开口:“吃好了赶紧去收拾收拾,等阵带你出门。”
“去哪?”陆闲声抬起头。
“还能去哪?给你置办几身衣裳。”陆夫人白了她一眼,“过两日宋家要派人来,就是先前给你说的,你远房表哥的邻居,家里是下海做生意的,富贵得很。他们家里有老人病着,想给儿子娶房侧夫人冲喜,我好不容易给谈下来的,你可别又给我搅黄了。”
陆闲声嘴角一抽:“我不嫁。”
“这次你指定满意。”陆夫人伸手拍了她一下,比出个数目,“人家给的彩礼可是这个数。”
陆闲声眉梢一扬,这数目,不正是昨夜沈公子包间的钱数吗?那还真是巧了。
她轻咳一声:“就这数?也没多少嘛。”
陆夫人又拍她一下:“你还真敢做梦,这数比先前那几家加起来都多!”
陆闲声却撇撇嘴:“也就一般,不过沈公子一夜的数目。”
陆夫人一愣:“什么沈公子?”
陆闲声轻哼一声:“一个臭男人。”
难得见女儿对谁上心,陆夫人轻笑:“哟,还有你陆闲声喜欢的男人呐?瞧你这样,人家指定是没看上你,看来那位沈公子眼还没瞎,倒是个人物。”
不等陆闲声炸毛,她又催促道:“快吃,去晚了好料子可没了。”
陆闲声这才噤声。
回房稍作梳洗,陆闲声便随母亲出了门。
她们来到城东的锦绣阁,掌柜的与陆夫人是老熟人了,见二人进来,忙迎上前:“陆夫人,陆姑娘,今日可是来巧了。刚到了一批江南的新料子,还没来得及裁成衣,您二位瞧瞧?”
“那敢情好。”陆夫人笑着应下,跟着掌柜上了二楼。
陆闲声按着喜好挑了两样,当即让掌柜按时下时兴的款式做几身衣裙。
她跟着伙计去隔间量了尺寸,出来时无意间往窗外瞥了一眼,脚步一顿,转身对母亲道:“我有点事,去去就回。”
“哎!你这孩子——”陆夫人话音未落,人已跑下楼去,只得无奈地对掌柜笑笑,“这丫头真是……”
兰玉正垂首挑选胭脂,忽闻身后有人轻唤:“兰姑娘。”
她微微一怔,回眸见是陆闲声,面纱外的美眸掠过一丝讶异:“姑娘如何认出我?”
陆闲声笑眯眯道:“我这认人的本事厉害着呢,况且兰姑娘这般风姿,满城也寻不出第二个,怎会认错?”
兰玉被她逗得抿唇一笑:“陆姑娘寻我,可是有事?”
陆闲声四下张望,凑上前,压低声音:“兰姑娘可认得沈公子?”见兰玉神色微怔,她又补充,“就是昨夜与县太爷同来的那位。”
兰玉垂眸浅笑,了然道:“陆姑娘是想见沈公子?”
陆闲声连连点头,眼中满是期待。
可兰玉接下来的话,却如兜头冷水将她浇了个清醒:“那陆姑娘恐怕要失望了,沈公子一早便动身离开了,具体去往何处,我也不知。”
“啊?”陆闲声瞪大眼睛,“跑了?”
她愣在原地,一颗少女心碎成了片片,半晌才失落道:“好吧……若是兰姑娘有他的消息,定要告诉我。”
兰玉一双美目透着不解:“为何?那沈公子与姑娘不过一面之缘,何以如此挂怀?”
陆闲声轻轻叹了口气:“你不懂,由奢入俭难啊,尤其是见过那般惊才绝艳之人,只怕日后我每日每夜,都要在梦中与佳人相会了。”
“相思却不能相见。”她捂着心口,痛心疾首道,“痛,实在太痛了。”
兰玉忍不住觉得好笑:“姑娘连沈公子的品性都不了解,单凭一张脸,便认定他是要相守一生的人了?
“那有什么?”陆闲声反驳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世间多的是男婚女嫁前连一面之缘都未有的,我这好歹还见过一张实打实的俊脸,已是难得了。”
兰玉闻言,忽也觉得有几分道理。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心有不忍,叹了口气安慰道:“沈公子的行踪,我确实不知,但相信若是有缘,你们定会再相见的。”
缘分二字太过虚无缥缈,就好比在昨日之前,陆闲声也从未想过这世上真会有让她一见难忘之人,日后的事,谁又说得清呢?因此这番安慰,并未让她宽心多少。
辞别兰玉,她悻悻地回到锦绣阁。陆夫人早已等得不耐烦,见她一脸郁色,奇道:“这是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出去一趟回来就耷拉着个脸。”
陆闲声摆摆手,提不起半点兴致:“别管我,让我自己静会儿。”
一路无话,回到陆府,陆闲声便钻进房间,关上了门。她坐在窗边,望着院中那株老桃树出神。
桃树是他们搬来此地便已种下的,陆闲声每年都给它施肥除害。那枝头挂着几颗熟透的桃子,果皮粉嫩,绒毛细密,桃屁又大又圆,沉甸甸地坠弯了枝丫。
看着看着,她忽然起身,利落地翻出窗外,从枝头摘下一颗最红最大的,狠狠地咬了一口。
她陆闲声岂是知难而退之人?
走了?那就追过去!本姑娘就不信找不到你!
一颗桃子啃完,她又振作起来,转身翻窗回房,开始满屋子翻箱倒柜。把攒下的碎银子、几件心爱的首饰、换洗衣物一股脑塞进包袱里。
陆夫人在门外听着房内叮叮当当的动静,心里直犯嘀咕,这丫头又在折腾什么?
犹豫片刻,她敲了敲门,房内的声响突然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儿,陆夫人见里面没动静,神色微变,连忙跑到后院。
只见那院中的老桃树上,果子早已被摘得干干净净,挨着桃树的房间窗子大开,窗边的桌案上,静静放着一封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