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怎能那般 第22章 深渊

江暮合默默地注视着那个身影，那人似是觉察到探究的目光，复又将头垂下。

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在座年轻才俊表现不俗，赵谦深感欣慰。

众举子早就因为科考之事心生不满，将朝官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通。连带赵谦也未能幸免，被举子们打上“狗皇帝”的标签。

陛下宣布今科举子全部黜落时，他们比旁人更要震惊，而后接到陛下的宴请，他们又欣喜若狂。看到陛下如此谦逊有礼，平易近人，一副求才若渴的模样，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误会陛下了。难得面见天子，众人拿出看家本领，纷纷在小皇帝面前展示才学，一个个活像开屏的孔雀，在新帝面前争奇斗艳。

酒杯停在最后一人面前，那人朗声道：“齐酿如渑涨绿波，公诗句句可弦歌。流觞曲水无多日，更作新诗继永和。”

有的举子忍不住喝彩，有的则暗暗点头。凭借众人的反应便知，拔得头筹的是这最后一人。

“甚妙，”赵谦称赞，“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江暮合一直在一旁注视着那人，他的记性甚佳，只一眼便认出他就是顾钰。

“微臣顾钰，恭请陛下圣安。”顾钰终于抬头，躬身行了一礼。

众人听到这个名字都愣了一下，百官也觉察到气氛不对，纷纷侧目。

赵谦也愣了一下，“卿免礼。”

顾钰却不起身，只道：“陛下，臣有负圣恩，擅离大军，独行返京。臣惶恐至极，自知罪不容赦，叩请陛下圣裁。”

赵谦抿着嘴，“卿既知这是重罪，为何还犯？”

“臣有要事要奏！”

赵谦露出好奇的神色，“卿不惜获罪也要提前归来，定有缘由。如此，卿但畅所欲言，言之有理，朕赦你无罪，若言之无物，朕当重重罚你，以儆效尤。”赵谦没有动怒，但是规矩却不能破。

“臣恳请陛下恩典。”

赵谦更加糊涂，“什么恩典 ？”

“赐婚。”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到顾钰的身上。

江暮合眯起眼睛。

感觉四面八方袭来的目光，顾钰如芒在背。

“微臣素闻王家女郎端静娴熟，为世家女子楷模，臣欲求娶，还望陛下恩准。”

江暮合方迈出的步子缩了回去，另一边却有声音冒出，“不可！”

众人循着目光望去，发现出声之人正是知谏院王执，王令仪的父亲。

“无礼！”吕中丞紧随其后，“陛下尚未说话，你乱吼什么？”

“吕公又在吼什么？”

“我吼你，你不懂规矩，我吼你又当如何？”

赵谦：“……”

眼看着他们二人又要吵起来，李常侍连忙轻咳一声。

二人终于闭嘴。

“此事……”君无戏言，赵谦方才便已许诺，且顾钰方得胜归来，求赐婚圣旨并不过分。

王执跪下，“还望陛下三思啊……”

赵谦亦听赵曦说过他二人之事，知晓他二人郎有情妾有意，本欲成人之美，却不想王执会出来阻挠。

“卿这般……”

……

江暮合转身，将此处的纷乱嘈杂丢下，向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若是他没记错，女眷们应该在这个方向。

沿路水声泠泠，柳绿花繁，几只黄鹂在树上逗留，“叽叽”地叫着，悦耳清脆。

江暮合没有逗留。

两岸枝叶繁茂，青葱的草地上留下了一道蜿蜒的石板路，在石板路与草地的交接之处覆着一抹粉色，远远看着，像是被风吹落的硕大桃花。

江暮合走近才发现那是一方纸笺，俯身拾起。

微风掀开一角，内里的字迹一览无余。

江暮合看到熟悉的字迹不由一愣。

纵然知道不该这般无礼，江暮合还是鬼使神差地打开花笺。

“不可。”

却晚了一步。

听到熟悉的声音，江暮合下意识抬起头。眼前陡然出现一抹翠绿的身影，赵曦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一边说着“不可”，一边朝自己奔来。

“啊！”

江暮合眼睁睁看着赵曦被绊倒在地，下一秒，赵曦将头整个埋进地里，整个人匍匐倒地。

江暮合：“……”

地上多了一颗巨大的翠绿石头。

江暮合三步并两步走向前。

赵曦恨不得与这片草地融为一体。

太丢人了。

在心上人面前跌倒太丢人了。

在心上人面前跌倒时他还看到了自己写的花笺，太丢人了。

“殿下，可摔着了？”

……

“殿下，地上凉。”江暮合看着恨不得钻进草地的赵曦，叹了口气。

赵曦觉得天若是一直这般暗着也好……下一秒，天却亮了。

“啊……”

身子凌空而起，赵曦抬眸，对上江暮合那双漆黑的眼眸。

他又将她抱了起来。

“你……你放我下来。”赵曦挥动着她的双手，语无伦次道。

江暮合倒十分听话，就这么将赵曦放下，赵曦连忙向后退了两步。

“臣，请殿下安。”江暮合拱手行礼。

“学士免礼。”赵曦的脸仿佛熟透了，却偏故作冷静。

“谢殿下。”

“学士可看到了？”

“山之高，月之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纸笺上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隶书。

江暮合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花笺，闺阁女子若用粉色桃花笺，则代表要送给心仪之人。

传递情思。

“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江暮合刻意压着声线，听着格外低沉。

赵曦恨不得伸手堵上他的嘴。

但她只敢低着头，手里搓着裙裾。

江暮合看着赵曦精巧的盘发若有所思，几个月前，她还在红着脸问他心中可有属意之人，眼下却变成了“我有所思在远道”。想起御花园中赵曦与顾钰亲密无比的交谈，太后娘娘的心思，以及……顾钰得胜归来，而他却主张不开战。

他本就叫她失望。

江暮合眸子愈发深沉。

赵曦这一次没有头皮发麻的感觉，那种酥麻悄然移到了左心口处。赵曦心中惴惴，他可会训斥自己不知礼数？

“是。”

听到他的声音，赵曦抬起头，“学士可有话说？”语气上扬，带着小小的期待。

“此物是公主的？”江暮合用两指捻起花笺，问道。

赵曦自认为心下十分平静，点了点头。但是只要她细想便能反应过来江暮合现下的行为有多出格。

“如此，微臣应当物归原主。”

赵曦还未动，江暮合已经迈出步子，眼睛始终盯着赵曦。

江暮合的眸子仿佛能摄人心魄，将人的魂都要勾走。

赵曦不由别过头去。

江暮合停在距赵曦不足一尺的地方。

赵曦堪堪立住，只觉得空气十分压迫，他们二人离得过于近了……

江暮合才发现赵曦今日上了妆，眉间花钿轻点，颊边胭脂淡淡，唇间一点朱红，颜色十分娇艳。

人面桃花相映红。

江暮合仍用两只手捻着花笺，递了出去。

赵曦长松了一口气，伸手接过。今日的江暮合带着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她不想要答案了，她只想逃离这个地方。

纸笺那边的手却用了力气。

赵曦不可置信地抬头，“江学士……”

“殿下不该对此人动心。”

二人离得极近，江暮合嗓音低沉，声音极具魅惑。

赵曦的脸更红了，她没想到江暮合就这样拒绝了她。

“为何？”赵曦看着江暮合，剪水双瞳里藏着点点不甘。

“此人并不适合殿下。”江暮合薄唇轻抿，第一次厌烦赵曦的提问。

他更喜欢她听话。

连着被拒绝两次，赵曦纵然再心宽也不免伤怀，固执地问道：“江学士便是这般想的吗？”

江暮合缓缓地点了两下头。

赵曦没有说话，只看着江暮合的眼睛。

他的眼睛当真生得极好，眼珠漆黑如墨，微微上扬的眼角勾勒出好看的弧度，如此好看的眼睛认真看向你的时候，仿佛在说着世间最动人的情话。

赵曦曾惊喜于在他的眼球中见到自己的身影，但如今再看，他的眸子当真如万丈深渊一般，只一眼便万劫不复。

他却说着这世间最残忍的话。

赵曦咬咬唇，“可这也只是我的事。”

江暮合没有答话。

“心悦何人，是我的自由，与旁人无关，哪怕是……”赵曦咽下“那人”两字，声音坚决：“也无权干预。”

江暮合垂眸，忽地心中生出一股难言的烦躁。

“方才谢过江学士，但学士所言毫无道理可言。”赵曦最后看了江暮合一眼，转身离去。

江暮合抬眸看向赵曦，赵曦身姿挺拔端正，转身时带着云的轻盈，每一个步调却又沉稳得出奇。

“执迷不悟。”江暮合脑海里不由想起这个词。

若是她日后才知自己所念非人，心中又会多难过？

江暮合又想起那日抱膝而坐的赵曦，记得那一滴滴眼泪带着灼热的温度，仿佛要将他的手烧掉。

不过这些与他并无干系。

江暮合也转过身。

他与她不过是君臣关系。

江暮合手中还留着赵曦的花笺，上面的字迹一看便知是赵曦的。

江暮合手指轻动，将花笺折成一团，远看倒像是一朵桃花。江暮合向着不远处的桃树走去，随后将花笺夹在两个树枝之间，粉色的花笺比桃花大了许多，别在树枝上格外突兀。

江暮合静静看着，总归是假花，又怎么能与桃树相配？

过了许久，江暮合才抬脚离去。

还未走出五十步，江暮合又转身回到原地，摘下整棵树上最鲜艳的那朵桃花。

粉色的花笺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桃花香，又掺着茉莉香。

齐酿如渑涨绿波，公诗句句可弦歌。流觞曲水无多日，更作新诗继永和——苏轼《和王胜之三首其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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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