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二十年间,景月国昭安王白靖远勾结边北异族部落,私订盟约以助攻其破城为价,换得事后自立为王。待边北攻入城内,未曾想边北竟背弃信义,将景月国疆土尽数纳入囊中,废黜皇室,宫门内外尸横遍野。一夜之间他的帝王梦成了一场引火烧身的笑话。
景月国自此彻底沦陷。
破庙外的雨已经连着下了两天两夜,饥寒交迫。白梅倚着漏风的土墙,坐起来些,她猛吸了口气,胸口阵阵刺痛,口腔中还裹着挥之不去的血气。她勉强睁开黏重的眼皮,这些天的遭遇发生的实在太快,甚至没有留给她喘息的机会。
她不再是景月国受尽宠爱的小公主,而是背负着皇室血海深仇、在破庙中苟延残喘的亡国孤女。
白梅蜷缩在墙角,她拽了拽身下的干草,这稀薄的草垫也成了这破庙唯一可以御寒的工具。
迷迷糊糊中,昏暗中一丝光亮晃过,白梅后背发冷,神经紧绷起来。
边北玄羯已经追来了吗?
可想到已故的亲人,她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白梅视死如归,草垫下的手已经握上腰间的短刃,猛的睁开眼。一位身着破布的老头提着一盏油灯,老旧幽黄的油灯下,老头疑惑的看着她,一脸的莫名其妙。
白梅:“?”
白梅难堪地快速把刀藏到身后,尴尬的清了清嗓子。
“不好意思,老人家,吓到你了吧。”
老头似乎没有怪罪她的意思,他颤颤巍巍的把手中的油灯放在地上,灯芯吐着微弱的光,在破庙里的风中晃的稀碎,把人的影子拉的忽长忽短。
白梅扶着墙站起身,找了块干净点的草甸坐下。
老头问道:“你从哪来?”
白梅刚想出声,嗓子里似乎卡了什么,她清了清嗓,道:“景月国。”
老头看着白梅惨白的面庞,长长叹了口气,“孩子,我早听闻景月与边北的战役。”老头停顿了一会,似乎在为此默哀,“你受苦了。”
白梅没有吭声,在她满心欢喜的进城,想给父皇看看她寻得的玉衡花种子。可一声声凄惨的哀嚎击碎了她的幻想,放眼望去,城内一片狼藉,血流成河。巷口老妇抱着枯瘦的孩子跪在地上,嗓子早哑了。墙根下蜷缩着的衣衫褴褛的流民,嘴角淌着血,转过街角,尸体堆叠,血液瞬间染湿了白梅的鞋。
她发了疯似的跑进宫中,未曾想边北的反贼早就杀入宫中,“父皇!母后!你们在哪!”
白梅冲进殿堂,刚要张口呼喊,却被一声粗粝的笑骂堵了回去,往日肃穆的殿内早已乱了线,十几名身着兽纹劲壮的汉子,围成一圈,昭安王跪在中间,双手被粗麻绳反缚着,脖颈上的血痕十分扎眼。
边北首领燕烈生得凶神恶煞,脸上有道深可见骨的刀疤,他把手中麻布裹着的东西往昭安王面前一抛。
“哐当”一声闷响,麻布散开,一颗双目圆睁、面色青紫的人头滚落在昭安王膝前。
昭安王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他难以置信的怒视边北的首领,弹起身向燕烈扑去,燕烈侧身一躲,抬脚重重的踩上白靖远的背,他吃痛叫出声。
白梅只看了那人头一眼,血液瞬间冷凝,景元王双眼直勾勾的注视着她,愤恨、悲痛、恐惧占据了白梅的心脏。
她浑身颤抖,她紧紧抓着腰间的匕首,指节都因用劲而泛白,愤怒占据了她的内心。她作为景月国的公主,保佑一国平安的神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国家被攻破,臣民百姓被杀,她的父皇也被割下了首级,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突然一只手拍在她肩头,一股力量将她拽入屏风之后。
她抽出匕首插入对方腹部,何曾想对方伸手挡住刺来的刀刃,掌心穿破,鲜血直淌。
“梅儿。”
白梅闻声抬眼,一位双鬓苍白的老者,他忧心忡忡的凝望着她,目光如水。看见他从小带大的孩子,一切安好,他重重的松了口气。
“漫伯伯!”白梅抽出刀,顺势扯下袖子上的一条布,快速帮他包扎伤口。
陈世漫只是含笑看着她,一声声说着,“你没事就好”。
“漫伯伯,我该怎么办?”白梅轻声问道,看到熟悉亲近的人,泪水夺眶而出。
陈世漫抱住她,像儿时一样轻轻抚摸着她的头,“不要怕,离开这里,别让他们发现你,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那你怎么办!景月国怎么办!百姓怎么办!”白梅蹙着眉,压着声音喊道。
窗外的火把映着断壁残垣,风声里裹着兵刃碰撞的嗡鸣。白梅攥着他的衣袖,直至布料被揪出褶皱,陈世漫长长叹了口气,似乎下定决心一样,他推开白梅。
“立马离开!如果有一天,你能找到了拯救景月国的方法,你的家人,还有我,以及整个国家的臣民百姓都会为你自豪。”陈世漫顿了顿,“不要让死去的人没有价值,也不要没有价值的死去。”
陈世漫扯下腰间的玉佩,紧紧捏在手心,待他张开手掌,一把短柄刀刃霎时出现在手心。
他把刀刃放在白梅手中,“这把短刃是师父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了。”
白梅接过短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拿着刀的手垂在身侧,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影,像是落了层薄霜,再抬眼时,眸中最后一点水光也被压了下去。她看向陈世漫,坚毅、决心。
“再见,师父……”,她转身跑了出去,陈世漫不禁红了眼眶,当年需要人护在身后的小丫头,竟要自己扛着风雨往前走了。
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毅然决然的拿出长刀冲出屏风,他嘶吼着:“边北孽种!杀我臣民!乱我山河!千千万万的亡魂会将你们碎尸万段!”
燕烈一愣随即大笑,“早有听闻景月国国师宁死不屈,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孽种拿命来!”
……
白梅一路狂奔,磅礴的大雨迷住她的双眼,她靠着记忆跑入山后树林,鞋底沾满的泥泞如同累赘般拖拽着她,每一步都变得无比的疲惫。
终于,白梅看到了一间破旧的弃庙,她好似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连滚带爬地扑了进去。
……
白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调整好自己的心情,道:“老人家,你怎么会在这里?”白梅借着昏暗的灯火看清了老头的脸,竟莫名觉得很安心。
老头拖着沙哑的嗓音:“我上山来找些野草带回去吃,扛不住雨越来越大,就进来躲躲雨。”
老头浑浊的眼珠子盯着白梅看了好一会,盯得白梅浑身不自在。老头身子往一旁侧了侧,腾出一只手按着口袋边缘,枯枝般的手指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颤颤巍巍的朝白梅展开手,一条手串躺在手心里。
“玉衡花?”白梅认出来编制手串的用料。这花可不好找,不然她也用不着专门出城去寻找玉衡花的种子来了。
老头点了点头,把手串递给白梅,语重心长的开口:“孩子,见面是缘分,老头子我也没什么可以给你的东西,这手串图个平安,你收着吧。”
白梅很是惊喜,小心翼翼地拿起手串,戴在手腕上,“谢谢你老人家。”她指尖摩挲着编织成串的枝干,心中似乎安宁了些许。
玉衡花在景月国倍受重视,据说可以护一国平安。
白梅记起自己寻来的种子,终究是慢了一步,如果她能再早一点将它们带回来,景月国是不是就不会灭亡?
白梅听见动静,抬眼看去,老头双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的向门口蹒跚离去。
“老人家!”
老头脚步一顿,佝偻着后背,并未转身。
“谢谢您。”
白梅声音落定后,老头沙哑的轻咳一声,便慢慢抬起脚,只留下了一个背影。
庙外的雨已经收了势,只剩檐角偶尔滴落几滴,砸在青石板上没有什么声响。风却还往庙里钻,掺着湿冷的潮气扑在白梅脸上。她裹紧了单薄的衣裳,却于事无补,那寒冷早就渗入骨头。
似乎要入秋了。
白梅从怀里拿出陈世漫送她的短刃,借着油灯,她才仔细看清了这柄短刃的样子。刃身是淡青琉璃色,像冻住的霜晶,上面隐约爬着冰裂纹,靠近刀柄的地方刻着几道细浅的霜纹,刀柄是寒铁混着冰晶做的,缠着圈极细的银线,刀鞘是半透月白色,能看见刃身的青光。白梅伸出手指挨在刃尖上,与皮肤接处的瞬间,刃尖便飘出点细小的霜雾来。
白梅想起儿时问陈世漫什么时候她可以拥有自己的武器,陈世漫只是笑,让她先起好名字,以后武器自会拥有。年幼的白梅在他身后跟出跟进,“我早就想好啦!我要叫它惊霜!”
可如今这短刃竟与曾经随口起的名字如此适配,白梅似乎想到什么,她鼻尖发酸,红了眼眶。她把惊霜收好,起了身,天色已经朦朦亮了。她现在不知道自己有何去处,但她必须做点什么。
漫伯伯说的对,别让死去的人毫无价值,也别毫无价值的死去。
白梅拍掉身上的沾染的灰尘,走出破庙,从布袋里倒出她寻来的玉衡花的种子,埋进破庙门口被雨水浸的发软的泥地里。既然国家已亡,这种子便留在这里吧。
天光终于挣破云层,却把泥地照的更清,风卷着北边来的沙砾,刮的脸颊生疼,她拳头捏得紧,指节在刀柄上抵得发白。
她望了望天边刚升起的太阳,是那么耀眼明媚,白梅眯了眯眼,洒在身上的阳光驱散了些许寒冷。
白梅转身看向家的方向,她仰起头,将泪水永远留在了眼眶里。
她长吸一口气,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