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宸宫,位于整个皇宫正中央,天运正中帝王星,集天地万物灵气之地,却冷得发寒,萧珍不由得瑟缩一下,目光不由得瞥向炭火,这宫中炭火只燃一半,何时父皇开始发扬节俭之风了?
“这宫人也太不懂事了,眼见入冬,天气渐凉,怎地也不知为父皇多添些炭火?”
听到殿下训话,宫人们诚惶诚恐地跪拜谢罪,元帝不动声色地看向萧珍,眼底闪过一丝冷漠,放下手中毛笔,目光才变得和蔼起来,“珍儿来了?来人,赐座。”
“儿臣参见父皇。”
“你也莫要怪罪他们,明真道长近日炼制了些极阳丹药,朕正在服用,室内不易添足炭火,温度过高。”
萧珍欲言又止,一时间不知从何处说起,什么丹药吃了过冬不用炭火,只怕是天下要大乱了。
“明真道长可是在朕面前说了你不少好话,看来朕命珍儿辅政,是极正确的决定。”
萧珍轻笑,语气似从前一般俏皮,轻轻歪头道:“父皇是明君,也算是慧眼识珠了?听闻父皇近日身体不适,可还好些了?”
“无妨。”元帝从书案上拿起话本,“你看朕还有心思看这些风雅之物。”
看到是风雅社话本,萧珍眼底闪过一丝惊愕,打趣道:“父皇竟对这些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俗物感兴趣?”
“大俗即大雅,若是朕不看看这些东西,怎知何为民意啊?”
萧珍敛眸,涂慧新编可是编排不少宫闱秘事,其中自然包括和亲,也不知父皇看到哪了,她不信父皇是巧合拿着些东西打发时间的,果不其然,元帝拿起旁边奏折,“正好,珍儿你过来看看。”
既赐予辅政之权,她也没有理由推脱,上前去翻开奏折,脸色一变,竟真有人拿话本做文章,想要彻查风雅社,称新编话本实属谣言,有坏古陵风气,要将编撰之人绳之以法。
萧珍蹙眉心一紧,怎么杨志平典妻那么大的事,没人如此义愤填膺地慷慨陈词?反倒拿蝇头书社做文章?
元帝转着玉扳指,看着女儿,轻咳一声问:“珍儿,你怎么看?”
“这...话本上都是些杜撰的虚言,若真要彻查下来,恐怕整个元京城的书社都要查封惩处,百姓也没有打发时间的玩物,儿臣以为,不值得浪费人力去查罚。”
“朕也是如此想,可奈何群臣愤慨,自古以来多少民间话本也不是没有编排皇室之言,朕倒也不至于小气到那个程度,只是这风雅社写得入木三分,倒像是知情人士。”
萧珍眉尾一抬,仔细琢磨着这话是何意,总不能是怀疑到她头上了吧。
“父皇的意思是,只查一家,以儆效尤?”
“珍儿果真聪慧。”
萧珍抿唇,那种窒息压抑又浮上胸口,“父皇若是有意彻查,儿臣倒也可鼎力相助,只是儿臣还要忙着学堂事宜,恐怕是分身乏术,难当此任。”
“朕知你辛苦,此事也不必动用三法司,莫不如在内阁中选个学士,去查办此事。”
萧珍心一顿,试探地问出口:“父皇想要谁去。”
“蒋太傅之子,蒋洛风。”
萧珍心一惊,其实她一早便查明风雅社背后是谁在支持,是她的好姐妹蒋洛梅,这话本用词犀利,广为传唱,民间舆议盛行,未必是坏事,她多次都在暗中保驾护航,也算是助其一臂之力。
依照父皇此言,无非是在暗中试探她,绕来绕去,总逃不过那一件事。
“父皇,和亲一事,可有定论?”
元帝嗤笑一声,“世族年龄相当的女子就那么几个,依婆娑使者而言,他们想在女红学堂中选。”
这婆娑使者算盘倒是打得叮当响,萧珍思虑再三,缓缓开口:“这女红学堂是为世族联姻,亦或者为皇宫选秀,恕儿臣直言,婆娑小国,不配求娶我家古陵的公主。”
“此事早已谈妥,既婕妃已入宫,总不能让父皇做言而无信之人吧。”元帝抬眼看向女儿,“朕知你心思,细腻善良,不舍牺牲,两害相权取其轻,总要为两国之谊考虑。”
萧珍喉咙一哽,“可我古陵,又何需怕一个小小婆娑,景王舅舅驻守边关多年,北漠风雪吹不散边疆战士的傲骨,又岂容小国叫嚣,他们向父皇进献女子,父皇破格晋位份已是恩赐,凭何要礼尚往来送公主和亲,白白折了古陵世家贵女的风骨?”
“放肆!”
萧珍驾车就熟地跪下,前世她对父皇言听计从,从未有忤逆之心,自然觉得下跪有损尊严,如今倒是丢掉羞耻心,不吐不快,只因她背后有靠山,手里有筹码,若再畏手畏脚,也不必重活一次。
元帝没想过有一天女儿会频频顶撞他,当初他赐予公主权利,可不知为了有一天让她忤逆犯上,与他作对的,他气急败坏地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萧珍,“如此说来,你是觉得朕做错了?”
“父皇是天子,自然无错,可父皇并非不知,两国之间无非一个利字,可儿臣只有一事不明,父皇要的究竟是什么?”
萧珍眼底充满固执,直直地盯着父皇,那道犀利的目光,直达内心,轻而易举地击破一切阴谋诡计,她是不敢相信,父皇竟然真受人蛊惑,听信异国贼子的谣言,相信有巫术能借尸还魂。
只怕是丹药吃多了,伤了根本,人都糊涂了。
“萧珍。”
这是从小到大,她第一次从父皇的口中,听到自己姓名。
“你是觉得朕给你辅政之权,你便可来朕面前指手画脚了,对吗?”
元帝心中清楚明白是非曲直,可他放不下帝王权威,看到女儿倔强的如他年轻时模样,一时间不知是悲是喜。
萧珍眼眶一热,抬眼拼命不让眼泪掉下来,娇俏小脸固执地向上抬着,即便是双膝跪地,也丝毫没有屈服之意,“儿臣不敢,儿臣只是想知道,父皇是真仁慈,还是只惧战。”
一个毫无悬念的巴掌落下,萧珍心中已麻木,她知道父皇惧战也好,或者是相信巫术也罢,有些话她必须要说,总不能到头来让异国贼子钻空子,祸害百姓。
“朕既能给你权利,也能收回你的权利...”
“不。”萧珍声音恭敬,表情倔强,平静地说道:“父皇之所以让儿臣辅政,不过是为了制衡世家不是吗?”
“你!”元帝气急反咳嗽,他不曾想到自己聪慧乖巧的女儿,有一天也会生出反骨,频频忤逆犯上,骨子里还真有他年轻时候的影子,这张脸又与她母后几分神似,只有片刻恍惚,元帝才会记起眼前这个孩子,曾是他与最爱之人的结晶。
“父皇为儿臣择婿,世代功勋的陆氏与家财万贯的曲氏,无论儿臣选谁做驸马,对父皇来说都一样,不是吗?所以当初儿臣嫁给一个世人皆知的病秧子,父皇也欣然应允,不是吗?”
父女俩最后一点体面,被萧珍三言两语两句话,轻松戳破,事到如今,萧珍也能将承载两世痛苦心结,云淡风轻地全盘托出,可笑的是,这些道理是在她临死之前才悟出来的。
前世陆今安死了的三年里,她大权旁落,日日夜夜都在想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直到定国公府和荣王府接连出事,她终于明白,无论当初她选择谁为驸马,结局都是一样的。
她不过是父皇制衡世家的一颗棋子,更可笑的是,她还是衷心为弟弟护皇位的傀儡。
只是不知,当曲皇后抱着太子登基掌权,她吞椒自尽后,父皇有没有后悔,死在陆今安的坟前,是她做过最轰轰烈烈之事,只是就算如此,恐怕也不会有人记得。
因为那世间早已没有她爱的人,能为她来体面地办一场葬礼。
“你。”元帝不认识眼前的女儿,字字句句像刀一样,扎在他心上,他堂堂一代君王,从未有人敢说半个字忤逆圣意,“你自己婚姻经营不善,与朕何干?”
“儿臣幸福不重要,父皇的幸福才是顶重要之事。”萧珍深吸一口气,“婕妃是个好姑娘,父皇善待她,赐予她一个容身之所,此乃大国君王之气度,可若反过来送世族贵女去婆娑小国,儿臣第一个不同意。”
“你想怎样,想造反吗?”
萧珍沉默不答,那眼神气势连元帝都心颤三分,她跪拜行礼,“儿臣先行告退。”
-
长宁宫。
陆今安拿着剥了壳的鸡蛋,一点点细致入微地为她敷伤口,“日后不来了。”
“嗯?”
“每每入宫,殿下不是挨巴掌就是生闷气,身体再康健也经不起如此折腾。”说着陆今安抬手为她诊脉。
萧珍笑意未达眼底,她有些疲乏,事已至此,她与父皇已是针锋相对,只怕父皇也没想到,短时间内她能成长如此之快,不但朝堂中有心腹如鱼得水,政绩更是做得漂亮,学堂建成,那些世家贵族全都有意向她靠拢。
实际上成果并非偶然,她不过是把前世摸索出来技巧,提前地用在了这个阶段,事半功倍之效,成长迅速不足为奇,她的筹谋,远超所有人预期之外,包括陆今安。
萧珍轻叹一口气,朝陆今安靠近,认真地问:“陆今安,若是有一日要你跟着本宫吃苦,你愿意吗?”
陆今安先是一愣,像是没想到会听到她如此说,别说是吃苦,让他去赴死都成,不然前世那杯毒酒难道不是他喝的吗?
“只要与殿下在一起,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萧珍:“陆今安,你知道本宫是如何死的吗?”
突如起来的发问,陆今安指尖一颤,猛然抬头撞进萧珍平静如水的眼眸中,可脉象骗不了人,他从跳动中诊出了他不想见得的悲伤。
“其实本宫一早便意识到父皇不过是拿我当一颗棋子,可我想若是能保萧氏百年基业,牺牲我一个也不是不可以,除掉挡在前路之人,包括你。本宫一直相信父皇,直到你死后,突然一切都变了。”
萧珍声音并无起伏,平静得好似在陈述别人的事,但陆今安知道,从她说出口每一个字,背后都无法避免是一场腥风血雨,
想到这,他突然开始有些后悔,前世是不是不应该死得太早,留萧珍一个人承受这些,可仔细想想,就算活过来,也没有资格站在她面前,替她遮风挡雨。
霎时间,不幸与庆幸交织,陆今安紧了紧喉咙,望向萧珍的眼光,似有悲凉。
“他们见本宫郁郁寡欢,便栽赃陷害说我中邪,难当治国之重任。本宫知道他们是在逼着我退位让权,便也无心力与他们纷争,后来得知陆将军枉死真相,你知道我有多后悔杀了你吗?”
陆今安抿了抿唇,一双深邃眸子盛满悲伤,听着爱人说着这些,满眼心疼。
“那时我恨我自己是真是蠢,到头来一无所有,我实在承受不了这个结果,所以本宫选择在你坟前,吞椒自尽。”
生花椒麻痹的苦涩,顺着记忆漫上心尖,萧珍仿佛又回到那个秋风萧瑟的季节,凄凉的坟前,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她孤身一人,咬破的花椒壳,呛得她睁不开眼。
陆今安收起指尖,不忍再去探寻她的脉搏,用手指请覆住了她的双眼,慢慢地轻呼吸,不想让萧珍看到他红了的眼眶。
萧珍用心去感受陆今安掌心的温度,体内仿佛有什么在撕扯着她,势必要将血肉与灵魂拉扯剥离,像是深陷泥潭,烂泥封住了口鼻,眼泪顺着陆今安指缝缓缓流下来,猛然她拉下陆今安的手。
“本宫说这些,不是让你愧疚,也不是为了让我们共同缅怀痛苦,是我这次我想赢。”萧珍语气轻而快,每一个字都透着坚定的力,“我们这次一起赢。”
回应她的是个急促的吻,舌尖泛起清甜,萧珍忽而一怔,她意识到原来她强撑这么久,苦涩顺着心尖已遍布四肢百骸,她整个人都泡在名为苦楚的坛子中。
还好,有这个吻将她拉出来。
庆幸,这个吻是甜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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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