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忙碌与压抑中滑过。厦门的雨季正式来临,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雨水时急时缓,没完没了,将城市的色彩洗刷得有些褪色,连带人的心情也容易变得潮湿、黏腻。
虞向晚的危机终于还是爆发了。房东正式发来通知,由于片区整体改造,她租住的这栋老房子半年后将被收回,租金也将按市场价大幅上调,几乎没有商量余地。这意味着,她不仅即将失去栖身之所,更将失去这个承载了她无数创作灵感和心血的工作室。沙坡尾这片区域,随着文艺气息的浓厚,租金早已水涨船高,以她目前的收入,很难再找到类似性价比的空间。
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她试图联系其他可能的场地,不是位置太偏,就是租金高昂得令人绝望。她甚至开始认真考虑母亲反复提及的“找个学校当美术老师”的建议,但一想到那种按部就班、失去创作自主性的生活,她就感到一阵窒息。生存的压力,第一次如此具体而狰狞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另一边,吴漾的日子同样不好过。沈明钰那个生物科技项目的内部争议愈演愈烈。尽管吴漾准备了更详尽的报告,甚至拉来了潜在客户的意向书,但在一次关键的非正式沟通会上,一位资历颇老的合伙人半开玩笑地说:“明钰团队是不错,就是缺了点狼性。小吴啊,你力挺她们,该不会是……同为女性,格外心软吧?”
那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穿了吴漾一直精心维护的专业外壳。她可以接受对项目的任何理性质疑,却无法忍受这种基于性别的、轻飘飘的定性。她的“实力”和“判断力”,在那一刻,被简单地归因于“性别”和“心软”。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用更冷静的数据和逻辑反驳,但心里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限。
公共艺术项目的第二次方案讨论,又是在晚上。雨下得很大,哗啦啦的雨声几乎盖过了其他所有声响。会议地点依旧在那间临时办公室。这一次,虞向晚带着结构工程师初步核算后的数据来了,吴漾也准时出席。
会议进行得比上次顺利。有了数据支撑,吴漾对方案安全性的质疑少了很多。但她依旧敏锐,指出了几个预算可能超支的点和后期维护的潜在风险。虞向晚默默听着,偶尔补充几句。她能感觉到吴漾今晚的状态比上次更差,虽然她极力掩饰,但眼底的红血丝和偶尔的走神,还是泄露了她的疲惫。
会议结束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迹象。工程师住在附近,先走了。刘佳看了看外面的瓢泼大雨,有些为难地对吴漾说:“吴总,我叫的车堵在路上了,估计还得等一会儿。”
“没事,你先等吧,我看看。”吴漾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幕模糊的街景,拿出手机试图叫车,但软件显示附近车辆紧张,需要排队。
虞向晚收拾好东西,也站在门口犹豫。她没带伞,工作室离这里虽然只有几百米,但这么大的雨,跑回去肯定湿透。
就在这时,虞向晚的手机响了,是房东打来的。她走到角落接听,房东的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决,再次强调了收回房子的决定,并催促她尽快找地方。挂断电话,虞向晚靠着冰冷的墙壁,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雨水敲打屋檐的声音,像锤子一样砸在她的心上。
吴漾隐约听到了虞向晚电话里的只言片语,“收回”、“租金”、“尽快”……她回过头,看到虞向晚低着头,肩膀微微塌下去,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脆弱。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了那天雨夜,自己在楼下独自站着的时刻。一种奇异的共鸣,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刘佳叫的车终于到了,她如释重负地跟吴漾和虞向晚道别,匆匆钻进了车里。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空气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虞向晚深吸一口气,准备冲进雨里。
“等等。”吴漾突然开口。
虞向晚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她。
吴漾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把折叠伞,递了过去。
“雨太大,这个你先用吧。”
虞向晚愣住了,看着那把看起来价格不菲、设计简洁的伞,没有接。“不用了,我跑回去很快。”
“会感冒,”吴漾的声音依旧平淡,但少了平时那种公事公办的疏离,“而且,你的图纸和模型不能淋湿。”
虞向晚看了看自己怀里抱着的、用防水袋装好的方案资料,犹豫了一下。
吴漾直接把伞塞到了她手里。“拿着吧。”
指尖相触的瞬间,虞向晚感受到吴漾的手指有些凉。她接过伞,低声道:“谢谢……那你怎么回去?”
“我再等等,车应该快到了。”吴漾说着,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两杯热水,将其中一杯递给虞向晚。“喝点热水,暖暖。”
虞向晚接过纸杯,温热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她靠在桌边,小口喝着水。办公室里灯光冷白,映着窗外的雨夜,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安静。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并不像之前那样充满对抗性,反而有种微妙的、不知如何打破的尴尬。
“工作室……有麻烦?”吴漾忽然问道,目光落在窗外,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
虞向晚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她不太想在一个“甲方”面前暴露自己的窘迫,但此刻的疲惫和那杯热水的暖意,让她卸下了一丝心防。
“嗯,房东要收回房子,租金也涨了很多。”她轻声说,带着点自嘲,“可能很快就要流落街头了。”
吴漾沉默了片刻,没有说那些廉价的安慰话,比如“会找到的”或者“别担心”。她只是转回头,看着虞向晚,说:“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租的第一个房子,不到十平米,蟑螂多得能组团打架。第一个项目搞砸了,被老板当着全组人的面骂得狗血淋头,觉得天都要塌了。”
虞向晚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她很难想象,眼前这个永远精致、永远掌控局面的吴漾,也有过那样狼狈的时刻。
吴漾喝了口水,继续看着窗外,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那时候就觉得,凭什么?我明明那么努力了。后来才明白,努力只是入场券,在这个世界里,你需要的东西远不止努力。”
“比如?”虞向晚忍不住问。
“比如运气,比如厚脸皮,比如……”
吴漾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比如在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再多撑一会儿的力气。”
虞向晚看着她被灯光勾勒出的侧影,忽然想起了阿杰的话。她鬼使神差地问:“那你现在……还会觉得快要撑不下去吗?”
吴漾闻言,转过头,目光与虞向晚相遇。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疲惫,甚至有一丝茫然。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
“会。”她回答得很干脆,“比如今天。我花了几个月跟进的一个项目,可能就因为一些……与项目本身无关的理由,被否掉。”
她没有明说是什么理由,但虞向晚瞬间就懂了。她想起了会议上那些关于“女性团队”、“侵略性”的议论,想起了吴漾那时紧绷的下颌线。
“是因为,他们是女人吗?”虞向晚轻声问。
吴漾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随即露出一丝了然。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在你的领域里,有没有类似的事情?比如,他们会说,‘哦,女画家,画风就是比较细腻、情绪化’?”
虞向晚立刻想到了很多。评论家对她作品的评价,常常会刻意强调“女性视角”、“感性细腻”,仿佛这是一种限定,而非特点。也会有人暗示,她如果能“更开朗”、“更善于交际”,作品会更好卖。
“有。”她肯定地回答,带着点苦涩,“很多。”
又是一阵沉默。雨声似乎小了一些。
“所以,”吴漾看着虞向晚,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审视,而是某种,类似同盟的东西,“我们其实在打不同的仗,但又好像是同一场仗。”
虞向晚的心被轻轻触动。她看着吴漾,这个她曾经认为是冰冷机器的女人,此刻在她眼里,变得具体而复杂。她有她的战场,她的铠甲,她的疲惫,和她不为人知的坚持。
“我一直觉得,像你这样的成功者,不会有我这样的烦恼。”虞向晚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吴漾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点自嘲地笑了笑:“我的烦恼是,我每天要证明自己值得这个位置的次数,比你看天气预报的次数还多。”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种隔阂。虞向晚也忍不住笑了,虽然笑容里带着酸楚。
这时,吴漾的手机响了,车到了。
她放下水杯,拿起风衣。“伞你留着用吧,下次开会再还我。”她走向门口,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一点。
“吴漾。”虞向晚突然叫住她。
吴漾停在门口,回过头。
“谢谢。”虞向晚看着她,真诚地说,“还有,加油。”
吴漾看着她,灯光下,虞向晚的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种未经世俗打磨的真诚。她点了点头,嘴角似乎弯起了一个极淡的、真实的弧度。
“你也是。”
门被轻轻带上,办公室里只剩下虞向晚一个人。她握着那把还带着吴漾指尖微凉触感的伞,看着窗外依旧连绵的雨丝,心里那片潮湿的阴霾,仿佛被撬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了一点微弱的光。
原来,冰山之下,并非只有寒冷。也有渴望被理解的,孤独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