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的梅雨季,黏稠而漫长。湿漉漉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华新路的老别墅墙壁上沁出深色的水痕,院子里的青石板路总是滑腻腻的。这种天气,连时光都似乎被拉长了。
虞向晚顶楼的工作室,不得不长时间开着抽湿机,嗡嗡的声响成了背景音。她的《共生》系列进展缓慢,梅雨天的光线涣散,影响了她对色彩的判断。她常常对着一幅画发呆半天,然后烦躁地放下画笔,走到天窗前,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叹气。
吴漾察觉到了她的焦灼。她没有空泛地安慰,而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抱着一摞厚厚的资料上了楼。
“光线不好,就先不做色彩调整了。”她把资料放在虞向晚的工作台上,“看看这个。”
那是“厦门她生”项目收集到的部分访谈稿和影像资料,来自本地的女性创业者、非遗传承人、社区工作者。
吴漾指着一段一位老绣娘的口述:“你看她说的,‘针脚密了,日子就扎实了’。这种朴素的智慧,和你画里想表达的那种扎根的力量,是不是异曲同工?”
她又调出一段视频,是一位年轻妈妈在创业和育儿间挣扎的记录,画面里既有疲惫,也有不甘熄灭的光。
“艺术源于生活,也反馈于生活。”吴漾看着虞向晚,“有时候跳出来,看看这些真实的故事,或许比埋头苦画更有养分。”
虞向晚静下心来,翻阅那些资料。她被那些平凡又坚韧的女性生命轨迹深深吸引。那个为了传承濒危漆线雕而辞去稳定工作的女人;那个在菜市场一角开辟出小小读书角的阿姨;那个致力于为外来女工提供法律援的律师……她们的面孔,渐渐与她画布上抽象的线条和色彩重叠起来。她的创作,似乎找到了更坚实的土壤。
刘佳在这些资料的收集和初步整理中,发挥了超出预期的作用。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执行指令的助理,开始展现出共情能力和对细节的敏感。
她会注意到那位绣娘提到某种失传针法时眼神里的落寞,并记录下来;她会主动去查证某个社区项目的具体运营模式,补充进背景材料。一次,她和虞向晚一起拜访一位在鼓浪屿上开家庭旅馆的女主人,听她讲述如何平衡生意与保护老建筑原貌的挣扎。回来后,刘佳眼眶有些发红,对虞向晚说:“虞老师,我以前觉得商业就是数据和利润,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商业背后,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和生活。”
虞向晚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版本的吴漾,在理性的框架下,正悄然生长出感性的枝桠。
吴漾自己的战场,也并非一帆风顺。沈明钰博士的项目虽然获得了内部支持,但在后续的技术尽调中,还是发现了一些需要优化的细节,推进速度放缓。这让她承受着来自部分追求短期回报的合伙人的压力。同时,那个被她拒绝的AI项目创始人,似乎在圈内散播了一些关于她“过于理想化”、“难以沟通”的言论。
这些暗流,吴漾很少带回老别墅。但虞向晚能从她深夜书房里传来的、比平时更频繁的、压抑着情绪的低声通话中,感受到那份不易外露的压力。她学会了不去追问,只是在吴漾揉着眉心走出书房时,递上一碗她刚炖好的、加了百合和莲子的糖水。
“吃点甜的,缓一缓。”她轻声说。
吴漾接过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她抬头看着虞向晚在厨房暖光灯下柔和的侧影,那些商场上的硝烟,仿佛瞬间被隔绝在外。这里是她不需要穿着铠甲的地方。
她们的生活习惯也在磨合中趋于和谐。虞向晚依旧晚睡晚起,但会尽量在吴漾晨跑回来前,把客厅她常躺的沙发收拾整齐。吴漾则包容了工作室的“创造性混乱”,甚至有一次,她出差回来,带给虞向晚的礼物是一套设计精巧的、来自北欧的颜料收纳盒,既美观又兼顾了功能性。
“不是要改变你的习惯,”吴漾解释道,“只是觉得这个设计,可能能让你的‘混乱’更有条理一点,找东西方便些。”
虞向晚抱着那套收纳盒,心里暖暖的。这种尊重细节处的关怀,比任何轰轰烈烈的告白都更打动人心。
梅雨间歇的一个傍晚,雨停了,西边天际透出难得的金光。虞向晚和吴漾在院子里修剪疯长的花草。阿杰来访,带来他店里新到的咖啡豆和几张老爵士唱片。
三人坐在院子里,咖啡香气氤氲,唱片里流淌出慵懒的男声。阿杰看着眼前这两个气质迥异却相处融洽的女人,感慨道:“有时候觉得,你俩这样挺好。像两种不同的植物,种在一个园子里,各自生长,又彼此映衬。”
虞向晚笑了,看向吴漾。
吴漾正低头嗅着一株雨后初绽的栀子花,嘴角带着浅浅的弧度。夕阳的金辉洒在她身上,柔和了她平日过于清晰的轮廓。
就在这时,虞向晚的手机响了,是母亲。她走到一边接听。这次,母亲没有催问工作或感情,只是絮叨着老家的天气,问她厦门是不是还在下雨,叮嘱她注意防潮,别关节炎犯了。最后,似乎不经意地提了一句:“你那个……朋友,吴小姐,她也好吧?”
“她挺好的。”虞向晚轻声回答,心里某个坚硬角落,仿佛被这生涩却努力的关心悄然软化。
挂了电话,她走回藤椅边。吴漾抬头看她,眼神带着询问。
“我妈……问你好。”虞向晚说。
吴漾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眼底漾开一丝了然而温暖的笑意。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边那杯还温热的咖啡,往虞向晚的方向推了推。
暮色渐浓,院子里的灯亮起,晕出温暖的光圈。唱片还在转,阿杰已经告辞。她们并肩坐着,看着夜幕一点点吞噬掉最后的天光。
“展览的请柬设计稿,刘佳发我看了,挺好的。”吴漾忽然开口。
“嗯,她很有想法。”虞向晚回应,“沈博士那边,还顺利吗?”
“有点小波折,问题不大。”吴漾语气平静。
短暂的沉默后,虞向晚轻声说:“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觉得,这样生活着,就很好。”
吴漾转过头,在朦胧的夜色和温暖的灯光下,深深地看了虞向晚一眼。她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轻轻覆在虞向晚放在膝盖的手背上。
手掌温热,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没有更多的言语,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的浓香和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梅雨季的潮湿与闷热仿佛被这个简单的动作驱散,只剩下一种静谧而深沉的暖意,在两人紧贴的掌心间,无声地流淌。
生活的节奏缓慢而坚实,如同植物生长。她们的根,在不知不觉中,已在这栋老别墅的土壤里,缠绕得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