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的月盘异常皎洁明亮,林间被银辉浸染,几近透亮。
唐挽珉却无心赏景,时不时掀开车帘,朝外探望。
小冉看着心疼,轻柔地将绒毯铺在她的身上,温言劝道:“夜已深了,姑娘风寒未愈,又辛劳一日,还是趁此歇息半刻吧。”
唐挽珉终于心灰意冷,头轻轻靠在车壁上,双目空洞,疲惫至极。今日接二连三的变故不断袭来,脑海中不断浮现方才混乱中的刀光剑影,尽管疲惫万分,她仍难以安然合眼。
见她仍魂不守舍,小冉只当她还在神伤,不禁轻叹一口气,满怀怜惜地宽慰道:“定是大人忙于公务,这才耽误了来接姑娘的时辰……”心中百转千回,翻来覆去组织了数套说辞,却连说服她自己都做不到,只得沦为一声叹息。
大人此番实在是有些过了。
各府听闻刺客之事,纷纷遣了府兵前来护送,更是不少朝臣快马加鞭亲自赶来安抚妻女。而自家姑娘就在门口看着,等着,盼着,从车水马龙守到月下孤影,最后还是娘娘身边的宫女来问了情况,派了队侍卫将她妥善送回去。
小冉到孟家伺候了不过两三年,不知他们父女之间有何嫌隙,只是深觉苦了姑娘,花一般的年纪,父母和离后府里也没个能顶事的娘子,诸多不便既无人可说,又无人能助。如今有她在身边,有一分心便尽一分力,只愿姑娘心里能亮堂些。
她心中正琢磨着回府后如何向大人讲述此事,不求完全消除彼此间的隔阂,但至少要让大人明白今日姑娘所受的委屈,能主动关怀一二。
就在她沉思之际,轿夫不知何故突然收紧了缰绳,她一时反应不及,险些被甩出轿外。
小冉一手扶住神色恹恹的唐挽珉,另一只手用劲拍了拍车框,“师傅?怎么停下了?”
轿夫在外头嘀咕半晌,才略带犹疑地回道:“丫头,这前头路上,咋看着像躺了个人呢?”
“什么?”小冉一惊,磕磕绊绊道:“什么人?活人还是……死人?”
“看不清啊,太黑了!这深山老林的,若是个死人……说不定凶手还在周围晃荡呢!”
小冉惊出一身冷汗:“快!快!师傅咱换条路!”
“别!咳……”唐挽珉哑着嗓子,转而猛的咳嗽了起来,她拍着小冉的手,“扶我下去看看,万一人还有救呢。”
“不可!太危险了姑娘!”
轿夫适时补上一句:“丫头,下山只有这一条路,也换不得啊。”
“没事,外头有侍卫护着,只是远远看一眼。”
自家主子一贯是个强硬性子,小冉自知拗不过她,只好搀着她跳下马车,心惊胆战的将她护在身后,一边谨慎的四处打量,一边摸索着靠近树荫下的人影。
小小的身形蜷缩成一团,若不是轿夫眼神好,在如此昏暗的林道上还真发现不了,或是当做阿猫阿狗一略而过。借着一晃月光,唐挽珉总算瞧见了地上之人是何模样,惊呼道:“怎么是个姑娘?”
她快步上前,慌忙从丝丝缕缕的破败残衣中找到手臂,直到触摸到微弱的脉搏后才松了一口气,后知后觉的冰凉顺着指尖侵入心脾,唐挽珉不禁哆嗦了一下,随即不假思索地俯下身,一施力,拦腰将地上娇小的女子抱起,像抱着个冰坨子一样趑趄挪进马车。
小冉紧跟着钻了进来,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拧着眉头干跺脚,“姑娘!万一是坏人呢!”
唐挽珉用毯子将她紧紧裹住,掏出帕子擦净女子脸上的尘土,露出一张清秀昳丽的面孔,瞧着同自己是一般年纪,顿时心生怜惜,“不管了,人命要紧,带回去找大夫看看吧。”
“师傅,回京。”
毯子是上好的兔绒,捂了一阵便热和起来,躺在怀里的女子也逐渐恢复了知觉,眼皮止不住地颤抖,像是陷入了梦魇,挣扎不休。
唐挽珉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姑娘?醒了吗?姑娘?”
两行血泪从眼角弯弯扭扭地流进耳廓,怀中的女子悠悠睁开了眼。
“可否......带我去长安......”
唐府内一片漆黑寂静,唯有堂中一间书房尚存一盏烛光,闪烁不定。
若是往常,唐挽珉定会视若无睹,径直回自己院中。
原是不愿见他的……她搂着沈韵的手越扣越紧,如负芒刺地叩响了书房的那扇门。
“进。”唐镇山整日驻守大理寺,夜半方归,此刻正头也不抬地翻看着府上书函,待看清来者,不耐道:“怎么这么晚才回府?长能耐了。”
唐挽珉施至中途的礼数陡然凝滞,胸口气血翻腾,以至于连一句辩驳之辞都说不出口。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渡来点点余温,熟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抖颤得不成调,却越来越响。
“大人何出此言!姑娘病疧缠身仍只身赴宴,为的正是唐府的体面,这一行如涉渊水险象环生,大人既不念姑娘安危,现在又妄为诘责,何故至此啊?”
“她可是您的亲女儿!”
唐镇山没收住力,手下的信札轰然倒塌,四散而开的书简中赫然亮出一个金印,他前些日子刚识得,那是翊妃的大印。
他的心猛地紧绷起来,仅是草草略过几眼,又松了口气,扔到一旁,“你……无事便好。”
“不劳父亲忧心,女儿使命已达,先告退了。”
再不等他反应,唐挽珉拉着小冉夺门而出。
唐镇山整日劳心,眼下又积郁难平,乏力地跌坐在拜垫之上。此刻他才察觉到,室内还跪伏着一位女子。
他恹恹道:“你是何人?”
“民女沈娘,单名一个韵字,乃沈出溪之女,在此拜见伯父。”
沈出溪……沈出溪……他眼皮一颤,在心底念叨了两遍,慢慢坐了起来。
他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飘飘而出溪风骨,濯濯而清月水纹,是那年的进士沈出溪?”
“正是。”
那他确实担得起这句“伯父”。
先帝初登大宝,可谓世家辉煌之巅,朝堂之上,群臣济济,多为世家之后,凭借祖荫而居高位,一时之间,甚至出现一职双人的奇观。科举之制,由此由四年一考,改为六年一考,竞争愈发激烈。寒门若不攀附世家,几无出头之机。
沈出溪便是那时拜入唐家门下。
彼时唐镇山风华正茂,方入仕途,其父唐开峨以清廉公正著称,受众多寒门子弟敬重追捧。唐开峨也不拘一格,广纳寒门才俊,供应饮食起居,助其科举之路。
唐家虽有心,然而科举之路历来为世家把持,暗中操控,唐府一贯不与世家之流交善,许多举子饮恨落榜。偏偏在那年的开春,沈出溪凭他一身傲世才学崭露头角,成那万中无一、甲等提名的寒门之子。
只可惜,经此一遭,他已看淡功名,不愿与贪腐之徒同流合污,于是毅然自请回到故里,甘做一县之令,守一方安宁。
唐镇山当年一心扑在公务上,对家中的门徒知之甚少,只对出溪之名留意三分。本以为科举之后便会就此别过,再无交集,没想到时隔多年,他收到了一封简短书信。
信中写道,其女走失,在本地多方寻觅始终未见踪影,望唐镇山念在昔日曾为唐府门下之谊,助他向吏部陈情,允他调往邻近之县续寻爱女。
此函,落款正是松县县令沈出溪。
于大理寺卿而言,此事不过举手之劳,唐镇山很快寻访吏部旧识,自此,沈出溪的每次自请调动均能迅速得批。
自那时起,他再未收到任何音讯,没想到还会在多年后,还能见到故人之女。
唐镇山目光凝重地望着眼前衣衫破烂、瘦骨未歇的女子,算来应当比挽珉年长几岁,却瞧着不及挽珉一半丰腴,他心中顿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问道:“你这是……可有见过你父亲?”
沈韵郑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嗓音沙哑中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自幼听父亲诉说唐府的深厚恩情,没想到今日能蒙唐家娘子搭救。沈韵此番前来,只求一个公道!”
当年,正值她十五岁生辰,松县百姓感念县主的仁德,又是亲眼看着她长大,自发筹办了一场流水宴,一来庆她及笄,二来庆这个丰收年。可惜,那一日,终究未等到她出现。
待沈韵醒来,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上只剩了轻飘飘的一方红盖头。
后面的发生的事昭然若揭,她无需赘述,更是难以启齿。她曾试图逃跑,试图以死相抗,但无论如何都未能跨出那块四四方方的围墙。但她渐渐发现了其中蹊跷。
“经我观察,往来之宾客皆衣饰讲究,随身佩戴的亦是精品,绝非一般百姓所能比拟。后来方才明白,这些人均为家室不凡的士族,而引荐他们至此的,正是田氏次子田益元。”
听到此处,唐镇山的神色已是一片铁青。
大秦之都,世家皆崇尚儒家学说,恪守官场清廉,不近女色,素以府院清寂为荣,以夫妻和睦为本,若人后宅不宁,甚至有被劾责之虞。此地就是为士族提供一个庇护所。
“我与掌事关系尚可,她见我会识字算术,将我引荐去了账房做活。往来的贵宾们各有偏好,玩弄致死戕害人命的更不在少数,前日还一同吃饭的人,可能在天亮之时就会被蒙着白布抬出去。”
“一年前,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突然出现了一群来历不明的人暗中查探那个地方,掌事谨慎,烧了所有东西,带着我们迁移别处,但事发突然,她受制于人,也不敢太过张扬,因此就没安排太多守卫,我们那一车五个姑娘趁夜勒死了护卫,趁机逃了出来。”
“其他人呢?”
“都被抓回去打死了。整个通州皆为田氏走狗,我几乎无路可逃,只得反方向折返,躲回旧地,在漆黑的楼中独自匿迹数月,直至风波平息才敢露面。更不敢归家,父亲的官职庇护不了我,反而会引火烧身,给沈家招致灭顶之灾,所以干脆在当地谋了份工,想着攒些钱,好来京都报官。”
“这一路翻山越岭,不敢上官道,终于望见长安的城头,却遇贼人劫财,流落山头。紧接着,便遇到了唐娘子。”
她低垂着头,双肩随着啜泣微微颤动,泪眼模糊了唐镇山的神色,心下更加难以揣测他相信了几分。
前段所言句句属实,后续却半真半假。她在潜回旧地,匿身于空寂院落之际,突然被一伙人擒获。这些人自称是来助她脱险,令她听命。
起初她还半信半疑,抵不过内心仍抱有一丝希冀,于是,她依照他们的安排,在周围寻了一份差事,隐忍了下来。数月过后,她终于收到了来信,信上讲述了一个她想都不敢想的法子,若是事成,便能助她大仇得报。正因此,她一路走到了今日。
唐镇山喟然长叹,即刻提笔,“大理寺容不下此等恶人,自即日起,你便安心住在府上。”
她又重重叩了一个头,“多谢伯父……”
宋代释慧晖的《维摩大士不答文殊问如何是菩萨入不二法门颂》。全诗为:“净名大士口如盆,一默无端拿雷云。十圣瘦然居足下,三贤了尔失全分。飘飘而出溪风骨,濯濯而清月水纹。天外孤松峰顶耸,晚楼霜雪梦犹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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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