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闹发生时,沈清简正在住院部值午班。
事情其实很常见:一个晚期病人的家属,无法接受亲人最终无法挽回的衰竭,在多次沟通后,情绪终于在某次病情急转直下时彻底崩溃。
男人四十多岁,满脸胡茬,眼睛赤红,身上还带着廉价白酒的气味。
他一开始只是吵闹,指责医院无能,医生冷漠。
沈清简尽量冷静地解释,告知病情发展的必然性,建议进行姑息治疗减轻痛苦。
但绝望和酒精混合成的怒火,需要的不是解释,而是一个宣泄的出口。
当沈清简试图请他去办公室详谈,避免影响其他病人时,男人突然暴起。
谁也没看清他从哪里掏出的东西——不是专业的刀具,更像是一把粗糙的、用来拆快递的金属裁纸刀,刀片不长,但边缘磨得泛着冷光。
“都是你们!是你们害死的!” 男人嘶吼着,猛地扑了过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
旁边的护士尖叫起来,远处有保安在奔跑。沈清简其实受过应对冲突的基础培训,本能地侧身想躲,脚下却绊到了旁边移动输液架的轮子,身形一滞。
冰凉的、带着锈味的刺痛感,先于视觉,从左下腹的位置传遍神经末梢。
她低下头。
灰色的医生袍(她习惯在外面套一件薄的棉质白大褂,里面是自己的衣服)左下腹的位置,迅速洇开一团深色的、不规则的血迹。不像是喷涌,更像是缓慢地、顽固地渗透出来。
裁纸刀片不长,但男人用了死力,几乎全部没入,又因为她的躲闪和移动,斜着划开了一道口子。
疼痛是延迟了几秒才全面爆发的,像一把烧红的钩子,从那个小口钻进去,狠狠搅动着腹腔内的脏器。
冷汗瞬间布满了她的额头和后背。
她闷哼一声,用手捂住伤处,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立刻浸透了掌心。
男人还想再扑上来,被及时赶到的保安和其他医护人员死死按住,发出困兽般的嚎叫。嘈杂的人声,尖锐的警报,纷乱的脚步……一切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传来,模糊而扭曲。
沈清简被扶着,慢慢坐到旁边的候诊椅上。视野有些发花,但思维却异常清晰——这是失血和疼痛刺激下的肾上腺素作用。她甚至能冷静地判断:伤口不算特别深,应该没伤到主要动脉和重要脏器,但需要立刻清创缝合,注射破伤风,预防感染……
“沈医生!你怎么样?坚持住!” 护士长焦急的脸在她眼前晃动。
“我没事。” 沈清简听到自己的声音,居然还能保持平稳,只是有点喘,“先处理病人和家属情绪,通知保卫科和警察。
我的伤,叫小赵(值班的住院医)过来看一下就行。”
“可是……”
“按我说的做。” 沈清简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虚弱坚持。
她知道自己此刻不能乱,她是这里的主心骨之一。
疼痛让她的指尖冰凉,捂着伤口的手在微微颤抖,但她努力挺直脊背。
她被同事搀扶着,走向最近的处置室。
每走一步,腹部的伤口就像被重新撕扯一次,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呻吟。
躺在处置室的床上,看着天花板熟悉的网格灯,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地充斥鼻腔。
年轻的住院医小赵手有点抖,剪开她的衣服,看到伤口时倒吸一口凉气。
“沈老师,这……可能需要进手术室探查……”
“不用。” 沈清简闭了闭眼,额发被冷汗浸湿贴在皮肤上,“伤口不深,边缘整齐,清创缝合就行。
麻药,快点。”
她的声音冷静得像在指导一场别人的手术。只有她自己知道,腹腔内越来越清晰的钝痛和蔓延开的、令人不安的湿冷感,在预示着失血量可能比她预估的要多。
但此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荒谬而固执——
不能让沈清欢知道。
至少,不能以这种方式知道。不能是医院打来的、带着惊慌语气的电话,不能是看到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她。
她们还在冷战中,那种沉默的、精确的、令人窒息的距离里。
任何外力的、剧烈的打破,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她怕沈清欢会恐慌,会自责(即使这和她毫无关系),会……再次逃走。
麻药开始起作用,尖锐的疼痛变得麻木。
她能感觉到针线穿透皮肉的牵引感,听到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
小赵技术不错,虽然紧张,但缝得很仔细。
缝合结束,包扎好,破伤风针也打了。
同事劝她立刻住院观察,她拒绝了,只同意在值班室休息一会儿。
她换下了染血的白大褂和里衣,穿上同事找来的干净洗手衣(一种宽松的蓝色手术室衣裤),外面套上自己的风衣,勉强遮住腰腹间略显臃肿的包扎。
“沈老师,你真得休息,还得拍个片子看看里面……” 小赵不放心。
“我心里有数。” 沈清简摆摆手,脸色苍白得吓人,但眼神依旧镇定,“今天的事,别声张。
尤其是……” 她顿了顿,“别告诉我家里人。”
同事们面面相觑,都知道她有个需要特殊照顾的妹妹,但也知道她们姐妹最近似乎有些不对劲。
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劝。
沈清简靠在值班室的床上,闭目养神。
麻药过去,疼痛卷土重来,一阵阵钝痛从伤口扩散到全身,让她微微战栗。
失血带来的眩晕和虚弱感也越来越明显。她摸出手机,屏幕干净,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信息。
和沈清欢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几天前她发的一句“已服药”,下面是自己回的“收到”。
她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她点开通讯录,找到沈清欢的名字,手指悬在拨号键上,久久没有落下。
最终,她只是点开了信息框,斟酌着,用还能控制的、平稳的手指,缓慢地打字:
「晚上医院临时有会诊,可能会晚归。冰箱里有做好的饭菜,热一下就能吃。记得按时吃药。」
发送。
没有回应。
意料之中。
她放下手机,将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地、疲惫地吸了一口气。
风衣之下,腰腹间的绷带随着呼吸传来清晰的束缚感和闷痛。
她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可能又在缓慢渗出,浸湿了内层的敷料。
她必须回去。
必须在她还能维持表面正常之前回去。
不能让沈清欢看到破绽。
傍晚,她几乎是靠着意志力,一步步挪出医院,叫了车。
路上,她一直靠着车窗,闭着眼,脸色在窗外流动的霓虹灯光下忽明忽暗,苍白如纸。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好几眼,欲言又止。
到家时,天已经全黑。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她有些踉跄的脚步亮起。
她在门口停顿了很久,努力调整呼吸,让脸上的表情恢复平静,甚至对着光滑的金属门板练习了一下嘴角该有的、细微的弧度——尽管那弧度因为疼痛和虚弱而显得僵硬古怪。
然后,她拿出钥匙,尽量轻地打开了门。
暖黄的灯光,柔软的地毯,阿团跑过来蹭她的腿。
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样,除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比平时更滞重的、属于两个人刻意维持的寂静。
沈清欢正蜷在地毯上,背对着门口,似乎在看书,但书页很久没有翻动。
听到开门声,她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沈清简努力让脚步声听起来如常。
她先去了趟洗手间,关上门,迅速检查了一下绷带。
果然,纱布中心又渗出了一点新鲜的红色,但面积不大。
她快速用干净纱布加压覆盖,重新整理好衣物,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让脸色看起来不那么死白。
然后她走出来,像往常一样,直接走向厨房,准备履行“沉默照料者”的角色。
“我吃过了。”
沈清欢的声音忽然响起,依旧没什么情绪,平平的。
沈清简的脚步停在厨房门口。
她“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没有多余的话。她转身,打算去书房。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阵剧烈的眩晕毫无征兆地袭来。
失血、疼痛、强撑的精神骤然松懈,加上转身的动作牵动了伤口,让她眼前猛地一黑,脚下发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歪倒。
她下意识地用手撑了一下旁边的餐边柜,柜子上的一个陶瓷摆件被碰倒,“哐当”一声摔在地毯上,闷响滚了几圈,停在沈清欢脚边。
沈清欢终于转过头。
她看到了沈清简一只手死死撑着柜子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小腹偏下的位置,身体微微佝偻着,脸色在灯光下白得近乎透明,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甚至微微颤抖着。
而沈清简身上那件惯常穿的、质地精良的深灰色风衣,下摆处,在沈清欢这个仰视的角度,隐约能看到一点不自然的、颜色稍深的湿痕,边缘已经有些发硬。
空气死寂。
阿团不安地喵了一声。
沈清欢的目光,从沈清简惨白的脸,移到她用力按着小腹的手,再移到风衣下摆那点可疑的深色痕迹。
她的瞳孔一点点收缩,呼吸似乎停滞了。
沈清简也意识到了。
她迅速站直身体(尽管这个动作让她眼前又是一阵发黑),松开按着小腹的手,扯了扯风衣下摆试图遮掩,声音带着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的虚弱和一丝慌乱:
“没事,绊了一下。有点累。”
她说着,就想快步走进书房,结束这场意外。
但沈清欢已经站了起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到沈清简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紧紧盯着沈清简的脸,又缓缓下移,落在她的风衣下摆,最后,重新回到她那双试图维持平静、却因为疼痛和失血而无法完全聚焦的眼睛上。
“你……” 沈清欢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身上……是什么味道?”
沈清简的心猛地一沉。
她忘了,沈清欢的嗅觉在某些时候异常敏感。
是血腥味吗?还是碘伏?或者是她用来试图遮盖的、淡淡的免洗洗手液的气味?
“消毒水而已,医院都是这个味道。” 她勉强解释,试图绕过沈清欢。
沈清欢没有让开。
她忽然伸出手,动作快得让沈清简来不及反应,一把抓住了沈清简风衣的一角,指尖正好按在那片颜色稍深的湿痕上。
触感是微潮的,有些发硬,带着一种熟悉的、铁锈般的微腥。
沈清欢的手指像被烫到般猛地一缩,又迅速重新攥紧。
她抬起头,死死盯着沈清简,眼眶在瞬间迅速泛红,里面翻涌着惊骇、难以置信,还有某种被欺骗和巨大恐慌点燃的怒火。
“沈清简,”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尖锐的破音,“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冷战铸就的、脆弱的平静假象,在这一刻,因为一块染血的衣料,一个苍白的脸色,一句迟到的、满是破绽的谎言,彻底分崩离析。
伤口暴露在灯光下,也暴露在妹妹赤红惊痛的目光里。
而这一次,沈清简再也无法用沉默和距离,将自己武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