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还是那个家。
米白色的长绒地毯无声地吸纳着她们身上滴落的雨水和带进来的寒气,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点昨夜熏香的暖意,和阿团身上干净的绒毛味道。
一切都保持着沈清欢离开时的模样,只是显得异常空旷寂静。
客厅角落,那个白色的摄像头顶端的红色指示灯,依旧在昏暗的光线下,规律地、沉默地闪烁着,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冰冷的眼睛。
沈清简反手关上门,将外面湿冷嘈杂的世界隔绝。
她没有开大灯,只是就着玄关昏暗的光,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两双干净的、烘得暖软的拖鞋。
她先蹲下身,近乎机械地,一点一点脱掉沈清欢那双早已湿透、沾满泥污的帆布鞋,冰凉的脚踝被她握住时,沈清欢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沈清简的动作顿住,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然后更加轻柔地,用准备好的干毛巾仔细擦干她冰冷的双脚,套上温暖的拖鞋。
她做这一切时,始终垂着眼,浓密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只有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透出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
然后她才处理自己,动作同样沉默迅速。
换上干净的衣服(沈清简从衣柜里拿出沈清欢的家居服,和自己的,全程没有眼神交流),沈清简去浴室放好热水,调试水温,准备好浴巾和干净的睡衣,甚至挤好了牙膏。
她走出来,对着依旧僵立在客厅中央、像一尊湿透的瓷娃娃般的沈清欢,低声说:“先去泡个热水澡,驱驱寒。浴室暖风开了。”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清晰平稳,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料。
沈清欢没有动,只是抬起头,目光越过沈清简的肩膀,看向客厅角落那个闪烁的红点。
沈清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径直走向那个摄像头,踩上凳子,伸手,干脆利落地拔掉了电源线。红色指示灯瞬间熄灭。
她又走向沈清欢卧室的方向,很快,传来同样拔掉电源的细微声响。
她走回来,手里拿着那两个已经“失明”的白色摄像头,将它们轻轻放在茶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然后,她重新站到沈清欢面前,这一次,抬起了眼。
那双总是冷静自持、或深沉难测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眼眶周围是掩饰不住的青黑和残余的湿润痕迹。
里面不再是掌控一切的冷静,也不是雨夜里疯狂骇人的占有,而是一片被彻底击碎后的、荒芜的废墟,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恐慌、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等待判决的卑微。
“对不起。”
她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哑,三个字,却仿佛用尽了肺里所有的空气,带着沉重的、压垮脊梁的重量。
不是“清欢,对不起”,也不是“姐姐错了”。
只是最直接、最干瘪的“对不起”。
因为任何前缀或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是一种亵渎。
沈清欢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嘴唇微动,但没发出声音。
沈清简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颤音,像是溺水者最后的挣扎。
她继续说道,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从荆棘丛中艰难拔出:
“监控……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她的目光落在茶几那两个冰冷的白色物体上,又迅速移开,仿佛被烫到,“我用‘为你好’当借口,做了最差劲、最伤人的事。那不是保护,是囚禁,是……不信任。”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我把自己的恐惧和无力,转嫁成了对你的控制。我忘了……你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有感受、会痛苦、也需要空间和尊严的人,而不是……一个需要被时刻监视、确保‘安全’的物品。”
她的话语逻辑清晰,甚至带着她惯有的、分析问题般的条理,但声音里的破碎感和那双荒芜眼睛里的痛楚,让这些话听起来更像是一份血淋淋的自我解剖报告。
“今天……在雨里……” 提到那个吻,沈清简的声音陡然哽住,脸色瞬间惨白了几分。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痛色更深,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我失控了。我吓到你了,伤害了你。那不是……那不是任何理由可以开脱的。我很抱歉。
为我所有的……越界,和丑陋。”
她说着,缓缓地、缓缓地弯下了腰,对着沈清欢,深深地鞠了一躬。
黑色的长发随着动作滑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有那段弯折的、仿佛承受着千钧之力的脊背,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在灯光下。
这个姿态,太过卑微,太过沉重,完全不是沈清简。
那个永远挺直脊梁、冷静自持的沈医生,此刻在她面前,低到了尘埃里。
沈清欢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拧住,酸涩的疼痛漫过四肢百骸。
她看着姐姐弯下的脊背,看着那细微的颤抖,喉咙堵得厉害。她想说“没关系”,想说“我明白”,想说“不是你的错”,但那些话都太轻了,轻到无法承载今夜发生的一切——监控带来的窒息,离家出走的决绝,街头遭遇的恐惧,雨夜凶狠的吻,还有……她自己那个颤抖的回应。
沈清简直起身,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她没有看沈清欢的眼睛,目光落在她依旧红肿破皮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眼底掠过更深的痛悔。
“我不求你立刻原谅。” 她继续说,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却字字清晰,“我做错的,我需要用很长时间、做很多事来弥补,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完全弥补。那些摄像头,我会处理掉。以后……你的房间,你的时间,你的选择,我会学着尊重,给你真正的空间。”
她停顿了很长时间,仿佛在积蓄最后一点勇气,才抬起眼,再次看向沈清欢。
这一次,她的目光里没有了刚才的疯狂或卑微,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虔诚的恳求,和一种将自己完全交出去的脆弱。
“但是清欢……我只求你一件事。”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别再用这种方式惩罚我……惩罚你自己。如果生气,打我骂我都可以。如果恨我,告诉我。如果……觉得在我身边喘不过气,我们可以想办法,调整距离,甚至……我可以帮你安排别的地方暂住,只要确保你安全,有人照顾。”
她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没有抽泣,只是安静地流淌,在她苍白的脸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但是……别再不声不响地消失,别再去危险的地方,别让我……找不到你。” 最后几个字,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雨夜里那种濒临崩溃的恐惧余韵。
“我承认我自私,我控制欲强,我的爱……可能已经扭曲畸形,让你害怕。” 她抬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动作带着罕见的狼狈,“但那份想让你活下去、想让你好起来的心,是真的。就算……就算你以后不再需要我,不再想看见我,也请你……为了你自己,好好活着。这就是我……唯一还能厚着脸皮请求你的事了。”
说完这些,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随即强自站稳。
她不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交出了所有武器、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沉默地、固执地,望着沈清欢。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淡淡的血腥味(来自她们破皮的嘴唇),和一种更加粘稠的、名为“创伤”与“恳求”的气息。
阿团不知何时悄悄走了过来,蹲在两人中间,仰着头,琥珀色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充满困惑和不安。
沈清欢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姐姐——她崩溃过,凶狠过,此刻又卑微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些冰冷的监控,那些令人窒息的保护,与雨夜中不顾一切冲来的身影,绝望的拥抱,还有此刻这泣血般的道歉和恳求……交织成一张巨大而矛盾的网,将她紧紧缠绕。
恨吗?怨吗?怕吗?
都有。
但还有一种更深、更复杂的东西,在心底破土而出。
是对那份沉重到扭曲的爱的隐约理解,是对“失去”她的同等恐惧(尽管表现形式不同),是那个冰凉颤抖的吻背后,彼此都无处可逃的孤独与依赖。
她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成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叹息。
“……水要凉了。”
她避开了沈清简的目光,转身,朝着浴室暖黄灯光的方向走去,脚步有些虚浮,“我先洗澡。”
她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不原谅”。
但这或许,对此刻的沈清简来说,已经是黑暗中,能触摸到的、最微弱的一线光亮——她没有再次转身离开。
沈清简站在原地,看着妹妹走进浴室,关上门。
她依旧站在那里,良久,才像是终于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慢慢滑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将脸深深埋进掌心。
肩膀无声地耸动,压抑的、破碎的哽咽,终于在这个没有监控注视的、空旷的家里,低低地回荡开来。
道歉说完了,恳求发出了。
而漫长而艰难的修复,或许,才刚刚开始第一步。
那一步,不是监控的拆除,不是言语的原谅,而是在这片依旧布满裂痕的废墟上,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如何重新学习,以更健康、更平等的方式,去靠近,去取暖,去定义她们之间,这份过于沉重、又无法割舍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