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休伦,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把这附近的七八个墓地都翻遍是吗?”万斯警长咆哮道,他手上的陶瓷茶杯险些拿不稳。
休伦扯了扯自己稍短的马甲,他还没有钱买新的,只能凑合撑过这个冬天。他的缄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万斯警长啐了一口茶渣,这套来自东方的茶具是一位伯爵赠给他的,他不理解这脆生生的小杯子有什么吸引力,让伯爵如此着迷。
“真是麻烦……”万斯嘴上嫌弃着,可还是不得不吩咐下手收集证据去。
休伦又被万斯警长公报私仇了,那老不死的把他分配到了最远的边境墓地去。临行前,他突发奇想跑去警局的藏书阁,跟兰德和克劳德告别。
警局多年没有维修过,走廊里的灯昏黄无边,一晃一晃,像是把人泡在化学试剂里。
光晕下,迎面走来几个华衣光彩,昏黄的灯光在他们衣领圆扣上打转,而后片片落下,像露珠一般摔到地上,被他们踩在脚底。
“伯爵大人好。”休伦侧身闪到一边,脱帽致意,眉目低着,看不见眼前人的脸。
德古拉?斯图亚特,这片土地的掌控者之一,他从他曾祖父那继承了伯爵的称号,百年来一直盘踞在伦敦。
“休伦吗?我听说过你的名字。”德古拉停下脚步,眼中打量颇多,“你……和从前一样呢。”
休伦不敢抬头望,他曾经因为抬头,被某位德高望重的人物打过一耳光。
伯爵似乎不太在意这些,“为什么不抬起头来,现在可是新时代了,我这样的人也快被新贵挤下台去了,你不必害怕。”
德古拉客气是客气,手里强硬的动作却是一刻不停,他见休伦始终低着头,直接上手掰起他的下巴,冷脸温言道:“还真是一模一样呢,连性格都是一样的。”
像你的大头鬼,伦敦大桥倒下第一个砸烂你,休伦表面麻木,心里怒骂。他从来没见过这位伯爵,何来和从前一样。
伯爵有些失望,没能看见他疑惑不解的微表情,放开手后匆匆离开嘴里还说着后会有期。
休伦被这轻浮的人打搅了行程,告别计划落空,只能赶去墓地收集证据。
该死的德古拉,伦敦大桥倒下来砸死你,休伦气愤地跺了跺脚,为了显得不这么窝囊,他往德古拉离开的方向凭空踢了一脚……
祝无忧放下手里的放大镜,克劳德好奇地打量着这朵苔花,桌上的资料堆了一沓又一沓,他在植物百科上找不到相关的描述。
“克劳德,要是现在能联网就好了。”他往后一仰,没靠在椅子靠背上,反倒靠在了克劳德的身体上。
顺着几个银白的发丝,他看见克劳德专注望他的眼睛,深沉的、好奇的、天真无邪的,透着清澈的打量,他傻傻地问:“网……是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能别困着我的头吗?”克劳德双手捏着祝无忧的耳垂,让他无法直起身子。
他似乎没有听见,弯腰凑近疑惑了一声,发丝落在祝无忧的脖子上,痒痒的,挠人心。
祝无忧:“网就是困住人的东西,比如现在这样,你像一张网,把我困在你的怀里了……放我出来啦。”
他挠了挠克劳德的手心,试图以痒取胜。
克劳德咬了咬嘴角:“抱歉,我不知道还有这层意思。”
祝无忧回头,有些不相信。克劳德总是做出一些贴人的小动作,一个两个还好,但总是这样未免令人生疑。虽然他的眼睛里总是写着“人类真神奇”几个大字。
想着想着,他脑袋被这些弯弯绕绕弄累了,带上帽子牵着克劳德便上路了。
克劳德:“已经查出来这种花来自哪里了吗?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祝无忧依旧走在前头,昏黄的光漫射在他的脸上,光填满了一路以来磕磕绊绊磕出的沟壑,他在光亮中灿烂。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克劳德。”他故作神秘。
总是这样,克劳德心想,他有些习惯被祝无忧牵着,习惯跟在他的身后,习惯他的手被人紧紧地牵引,不用急着确定方向,也有人一直在前。
难道这就是统子说的,人类的默契感吗?他不懂。
是不是都无所谓,他只要坚定回了一句,“嗯,好”,所有的思虑都会在这一刻放下,平和的将会到来。
边境的墓园,秋风拍着落叶的萧瑟,隔着不远处便是海岸,远远而来的西风冷了柏树,天低沉,云垂野,狂风将至。
警员们提着灯,在墓园里安静找着蛛丝马迹。阴云下,墓园更沉肃寂静。守墓的老头不满他们的行为,说他们的行为惊扰了逝去人们的灵魂,将来会受到上帝的惩罚。
“快下雨了,你们怎么还没有收工,这墓地十几年没人来过了,有什么可看的。”守墓老头叫骂道,他一个人的声音盖过来了十几个警卫的声音。
万斯警长抽着烟,天气不好没闲心与他对骂,放在往常,他可看不惯这吵吵嚷嚷的老头子,只是吩咐下属将他拉下去。
祝无忧和克劳德提着煤油灯穿梭在灌木丛中,一无所获,又一前一后搭着手跃上了高地。高地上风更肆虐,整个墓园一览无余,隐隐约约地还能瞥见一点海的痕迹。
克劳德:“快下雨了,看来今天要空手而归了。”
“这可不能,报告里推测犯人每一周杀十人,今天距离上次抛尸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星期有余了……我总有感觉,坏事马上会到。”祝无忧看着黑云压城,心里不安。
雨落了,淅淅沥沥,渐有磅礴之势。
克劳德知道他心中急切,可这黑灯瞎火,确实翻不出丝毫线索,更何况伦敦周围的墓地不止一个,或许线索在其他墓园里也不一定。
雨下大了,他拖着祝无忧不情不愿离开了墓地中心。
万斯警长早想离开这个晦气的地方,只有穷人、流浪到此地的人、无家可归的人死后才会被埋在这里。
城区里脏乱差、疾病、不成体统通通拜他们所赐,站在墓园入口的土丘上,他俯瞰着墓碑森森,忽然有了称王的傲气。
德古拉伯爵曾经毫不吝啬地夸耀过他,说他命格高尚至洁,近不得阴气重的地方。虽然他不清楚为何这位伯爵如此钟情于东方文化,但他既然这么说了,那便错不了。
“兰德先生,你和我同坐一辆马车吧。”万斯警长谄媚道,他看得出来祝无忧是东方人,此行正好向他请教他东方术法问题。
祝无忧愣了一下,故意不去看他的眼睛,“多谢警长好意,但我的身份恐怕不好与你同坐一辆车,其中有诸多不便,十分抱歉。”
万斯警长丝毫不在意这事,硬拉着祝无忧走到前面的马车上,“克劳德先生,麻烦你一个人坐车回城。”
克劳德想上前追,一群五大三粗的警员的忽然围住他,揽过他的肩膀,一口一个兄弟叫着。他心觉不对,三两下拍开他们的手。
回眸一望,乡道上多了两条生硬的车辙,东一条西一条,一路泥泞,蔓延到远方。
克劳德的眼睛里映着昏黑的天,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大雨如注,世界瞬息间漆黑,马车里的暗了下来。
“所以,万斯警长有什么想问的吗?”祝无忧坐得远远的,好像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宽宽的河。
万斯开腔:“兰德先生啊,听说你是阿德勒斯人,我对这座城市颇感兴趣,你能同我讲讲那的风俗吗?”
祝无忧心里被挠了一下,就算是虚构的情节也不能改他的国籍,他是文科生,学历史的时候也没听说大不列颠有那座新兴城市叫阿德勒斯。
“阿德勒斯没有什么特别的风俗,和伦敦别无二致。”他偏过头看窗外,雨水侵窗而入,随口一编总比什么不说好。
“这样啊,听说在阿德勒斯,东洋文化氛围比伦敦浓厚不少,这当真吗?”万斯丝毫不在意祝无忧的谎话,滔滔不绝,“德古拉伯爵对东洋文化研究十分深入,我要是能学会一星半点,也能跟他交流交流了。”
图穷见匕了吧,不过这伯爵和吸血鬼有关联吗?德古拉……算了,都是剥削人的人物,叫这个名字是和吸血鬼有什么关联吗?
万斯:“哎,回到警局的时候,估计又有新的死者出现了,这些贱民就是麻烦,死前招人厌恶,死后还要麻烦人。”
祝无忧抬眼,眼里压下淡漠一片,不置一言。
万斯斜眼瞄了他一眼,以为他们是同道中人,于是更肆无忌惮起来,心窝子里的话也不藏了,“德古拉伯爵也真是的,还说这些贱民可怜,要用东方的丧葬仪式为他们祈福送行,真是浪费。”
“祈福送行?”
“兰德先生也觉得奇怪吧,明明把他们随便埋了就好,让德古拉伯爵破费了。”
“万斯警长的意思是,受害人的后事都是德古拉伯爵一手料理的吗?”祝无忧坐正,声音冷冷的。
万斯懵了一刹,点头如捣蒜,有些不解。
“怪不得,怪不得呢……”祝无忧喃喃自语道,嘴角的冷笑压制不住,漏了几声。
万斯觉得诡异极了,身体缩了缩,小声问:“怪不得……什么呀,兰德先生。”
“怪不得在公共墓地找不到任何线索。”
祝无忧正说着,马车忽然一个急刹车,他来不及防范,一头撞到了墙上,疼得他脑袋发昏。怎么总是这种什么出岔子,他心想。
余光中,万斯像头猪一样晕了过去,他捂着伤口,撑着身体走出马车。
马车的马死在地上,幕后黑手生怕他看不见马脖子上的两处血孔,贴心的在马儿身上划了个箭头,车夫晕在原地,身上没有一处伤。
“这么幼稚……”祝无忧无情吐槽,雨水伴着伤口处血流下,十分狼狈。马车的车轴被暴力打断了,陷在泥泞里。“暴力狂啊……”
忽地,一颗橡果砸到他头上,似乎不满他的言论。
祝无忧冷哼了一声,嘀咕道:“幼稚鬼,暴力狂,小气鬼喝冷水,喝了冷水变魔鬼……”
说完忽觉幼稚的是自己,悔不当初捂住了自己的嘴。
橡果大军一颗颗在他脑袋上降落,在雨中,在十里无树的荒原上,他身边落满橡果,落满象征永恒的果实。
他无心和那人幼稚,把车夫拖进马车后,留下一张自证纸条交代去处,“万斯警长,我和你路遇劫匪,我先离开找线索,望见谅。”
还好车上装备着一把伞,虽然刚刚出去的时候他已经被雨浇透了。直到走在泥泞的路上,他才发现一件事情,克劳德所坐的车压根没有跟在后头。
十里荒原,唯有这一辆破损的马车。
他走在车辙上,沿着渐渐消逝的痕迹,找一找扑朔迷离。
走了不知多久,他走回边境墓地,一眼便看见守墓老头在烧纸钱,四方黄纸中点黄箔,雨中风尘,尘灰不起。
“先生,我记得烧纸钱不是这点传统吧。”祝无忧站在守墓老头身边,静静看着他。
守墓老头一动未动,只是一味烧纸钱。他的脚边还摆着几对红烛,一把香。
“德古拉伯爵的私人墓地在哪,先生可知?”祝无忧从灌木丛中抽出一根树枝,半蹲在他旁边,挑起纸钱,引风助燃,不然纸钱烧不起来。
守墓老头兀自念着:“东方的这些玩意,真的有用吗?那些家伙从阿德勒斯来,好不容易在伦敦站住了脚,怎么就无缘无故的走了,我一个老头还没法给他们送行。”
“有用的,他们会收到的。”火光融了他眼底的冷,融了被雨浇透的灵魂。他话锋一转,“这附近好像没有杂货铺,这些……”
“一个阿德勒斯的故人送来的,那些警员把他们的尸体藏了起来,我拜托他找,他说他找不到。他给我这些东西,说这样可以见他们一面。”
祝无忧心里一凄,加快手上烧纸钱的动作。可惜纸钱和火柴一样又不一样,烧了火柴能见亲人一面,幻梦中的一面。纸钱不一样,即刻化成灰,灰烬便是见过亲人的凭证,是释怀的一面。
“那伯爵的地在海崖边,一路向北走就到了。”
“多谢先生。”
“我也不是什么先生,我只是一个守墓的老头。如果你见到了他们,记得替我问声好,帮我问问,他们收到钱了没有,收到了下辈子就不用来伦敦了。”
“会收到的。”
“是吗?收到了就不必再次远离家乡了……”
他牵了老头的马,一路疾驰向北奔去。一路上,那位橡果鬼神一直想他丢橡果,一会一个,似乎想阻止他向前。可当祝无忧找不到路时,橡果又是方向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