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黎明,天光微亮,寒意刺骨。
榭月宫的山门外,浓雾如幔,远山近树尽数吞没成模糊的灰影。与霍饶一同陪伴他们下山的,还有肩上爬了只鹦鹉的袁缘。
出乎意料,山脚驿道上竟还安静地停了辆马车。
“嚯!”严才眼睛一亮,立即大声嚷嚷起来,“掌门这么大方?还搞了辆马车来送我们,真是客气了客气了!”一边嘴上念叨着,一边还像模像样地往山顶拱了拱手。
霍饶看着他耍宝的样子,没好气地往他头上轻拍两下:“美得你!谁说是单给你们准备的?”
严才“嗷”了一声,捂住后脑嘀咕道:“除了我们还有谁啊……”
“老夫与你们同去。”一旁,袁缘抚摸着肩上五彩斑斓的鹦鹉,漫不经心开口。
话音落下,五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
“看我作甚?掌门安排的。”袁缘瞟了他们一眼,玩弄鹦鹉的动作不停,“怎么?真以为掌门会让你们五个独身前往啊?那岂不乱套了。”
向以山轻声问:“那师父也要与我们一同前往吗?”
霍饶眉头轻皱,摇摇头:“我不去。门内有些事物,我抽不开身。掌门说要有个长辈跟着,一是为了看着你们别闯祸,二是到了地界,也有个人为你们撑撑腰,不至于被欺负。”他语气稍缓,“不过你们袁长老跟着,我倒也放心,不至于管不着你们。”
阳光穿过层层云雾,透过枝丫洒在泥泞地上,形成斑驳的树影。霍饶抬头看了看天色,对着几人道:“好了,差不多该走了,越早到越好。”
边说边把严才、沈右几人推上马车,偏偏留下向明青与向以山,将他们拉在一旁:“到了定沂城,袁长老并非能寸步不离地守着你们。你们二人是师兄师姐,到了那切不可莽撞行事,你们师弟师妹些个是个傻的,凡事不知道动脑子,你们两人看着点。切记,凡事性命最重要,遇到处理不好的就跑,知道了吗?”
“师父不必过度担心我们,凡事我们自有分寸,且有袁长老在,定不会出什么大事的。”向以山温声道,“袁长老不在,师弟师妹有师兄管着,想来也不会翻出什么事情来,师父您且放心吧。”
霍饶撇了向明青一眼,冷哼道:“哼,指望他?还不如指望你师弟师妹突然开窍懂事呢。”
向明青踢石子的动作一顿,抬眉看了霍饶一眼。
“以山,你知道,师父最放心的就是你。若有时向明青他冲动行事,你可记得拦着点他。”
“怎么把我说的跟沈右似的。”向明青轻笑一声,拍了拍向以山的后脑勺,推着她转身朝马车前走去,背身冲着霍饶挥了挥手,“我做事自有分寸,师父不必担心。这山口风大,师父且回吧,静候弟子佳音便是。”
马车缓缓驶离山脚,在土地上留下两道车辙印记。霍饶背手,目光落在远去的马车上。忽而,马车窗旁探出几个脑袋,对着霍饶挥舞着手臂,风裹挟着嬉笑声传入他的耳朵。
“师父再见!您就等着我们好消息吧!”
“照顾好自己啊!哈哈哈……”
笑闹声远去。
霍饶摇了摇头,唇角却不自觉挂起一丝笑意:“没心没肺……”
直至马车在绿意盎然的道上缩成一个小墨点,他才转身缓缓上山去。
马车驶离一段距离,车厢内却一时无人说话,与方才的嬉闹形成了极大的落差。
马车内空间有些小,四人坐刚好,五人坐勉强,六人坐就有些拥挤了。平日和自家师父一起挤挤倒没什么,但和门内其他长老一起,他们就不太好意思了。方才霍饶拉住向以山二人说话时,严才、沈右、喻晗几人争着挤着要去车头,美其名曰给师兄师姐腾位置,也别挤着长老,实际是三人都不愿意跟不苟言笑的长辈长久地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最后,严才、沈右两人一人一只手扒着一个门框,把喻晗一屁股顶了回去,留在车厢内应付袁缘。两人如愿坐到车头,担起赶车的“重任”——即便马儿根本不需要他们驱赶,自会认路。
于是,车厢内只剩下向明青、向以山、喻晗和坐在中间逗鹦鹉的袁长老。
喻晗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向明青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一只手支在窗框上,指尖撩起窗帘,目光落在不断倒退的风景上,若有所思。向以山更不用说了,她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行李搁在腿上,就在喻晗身旁这么稳稳坐着。车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尴尬。当然只是喻晗这么觉着。她觉得自己呼吸都比平日重了三分。
恰在此时,车轮碾过一块不小的石头,车厢猛地一颤。
“哎呦!”喻晗猝不及防,身子一歪,下意识轻呼出声。
慌乱间被一只苍老的手扶住,才堪堪稳住身形。抬头对上的,却是那只尖嘴鹦鹉一双圆溜溜的眼。
喻晗脸上一热,自觉有些丢人,恨不得找一个缝钻进去:“多谢长老。”
向以山把她扶稳,温声问:“没磕碰到哪里吧?”
“没,没,”喻晗讪讪道,似是不太习惯车内氛围,有些没话找话,“这路……似是没有平日里的好走哈,哈哈哈,哈哈……”
声音越来越小。
那鹦鹉瞪着绿豆大小的眼珠,跳下袁缘的手臂,一点一点跳到喻晗身边,歪着脑袋看着她。忽然学着她刚刚尴尬的笑声:“不好走!不好走!哈哈!哈哈哈!”
喻晗头埋得更低了。向明青别过脸,紧抿的唇泄出一丝笑意。向以山看着师妹越来越红的耳根,忍着笑,自然地接过话茬:“这路是不太好走,兴许是换了条小路呢?”
“小路!小路!”
“长老这又是从哪儿找来了只鹦鹉?精力倒是旺盛。”向明青声音里带着笑意。
方才闭目养神的袁缘长老此时缓缓睁眼,伸出枯瘦的手。那鹦鹉便顺着他的手指,一路跳上他的手臂、肩膀,歪着头用喙轻轻梳理起他苍白的头发。
“莫见怪,”袁长老声音平和,轻轻歪过脑袋,“这扁毛畜生是前些日子一位老友所赠,旁的本事没有,只学得一肚子市井闲话,爱凑热闹学人声。平日在山里,对我的那些个徒弟也都是这样。今日难得出来放风,怕是要兴奋些。”
他这么说着,肩上的鹦鹉便在他肩上跺跺脚,头一点一点地叫道:“凑热闹!兴奋!凑热闹!兴奋!”
这倒真是对谁都这样。
经这一打岔,车厢内的气氛却也松弛了不少。
“袁长老很是喜爱这只鹦鹉?出远门也带在身旁。” 喻晗好奇道。
袁缘淡淡看了她一眼,高深莫测地轻笑,手指捻了捻胡须,卖了关子:“它之后用处可大了,等你们到了定沂城便知晓了。”
喻晗眨了眨眼,有些摸不着头脑。
向以山从包裹里拿出油纸包着的糕点,递到中间:“今日大家都起得早,走得匆忙,想必也都还未用早膳吧?我瞧着这路途遥远,一时半会恐怕也没有歇脚的地方,先吃些糕点垫垫肚子吧。”
袁缘捻起一块:“有心了。”
向以山微笑,等着车内几人把糕点分完后,又掀起车帘,把剩下的糕点一齐递给了车头两人,这才坐回原位。
窗外绿意飞速掠过。向以山似乎在思索些什么,眉宇逐渐凝起一抹凝重,沉吟片刻:“袁长老,此次前往定沂城,千头万绪,弟子心中实在是有些没底。关于檀府,弟子昨日去山下打听了些,只听说檀府一家富甲一方,皆为良善,但毕竟隔得远了些,不知长老……或宗门内可还知道什么其他?”
她昨日下山时打听了不少关于檀家的事,但万木山脚下离定沂城确实有些山高路远,传到这边的信息太过稀少、片面,可用性并不高。
袁长老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的糕点,又端起茶水呷了一口,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檀家……并非世代经商。原本是书香世家,在京安有着个一官半职,同时开设学堂,不收穷人学费,听闻是打着富家子弟、贫苦人家皆可读书的口号,招纳了不少贤人才士,名声倒是很不错。”
“既能在京安安身,后面为何又会去定沂城呢?”喻晗有些疑惑,“帝都岂不更好?”
“定沂城檀家,并非燕京檀家本宗,”向明青始终望着窗外,冷不丁地开口,“虽祖籍是一起的,但定沂城檀家家主,是燕京檀家家主的侄辈,早年从祖家分支出来自立门户。”
袁缘捋捋胡子,不置可否。
喻晗听到这却更是不解了:“但既是书香世家,又怎会出来经商?”
她这问的,也是向以山、向明青二人所费解的。在世人眼中,一身铜臭味的商人,地位远不及一个清贵的读书人。从京中德高望重的书香世家脱离出来经商,着实有些违背常理。
“可能……”向以山顿了顿,斟酌道,“可能是人各有志吧。既是在燕京扎根的世家,又与权贵沾边,想必内部竞争也激烈,怕是难混出头,大约是想出来闯闯,另辟一番天地。”
向明青闻言,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又或许,经商积累的财富,总比清名远扬来得实在。毕竟这世上,银子能解决大多数烦恼。”
他这话虽直白,却也让人无法反驳。
袁缘静听他们讨论,并未多言。只是他肩上的鹦鹉,似乎对这场谈话失去兴趣,开始不安分地左右张望,时不时用喙梳理羽毛。
歇息谈话间,窗外景色已悄然发生改变。官道逐渐宽阔起来,行人马车也明显多了起来。日头渐渐西斜,在天边染上了一抹温暖橘红。
马车又行了一段路,驶入了一个颇为热闹的小镇,在一家门前挑着“清源驿”酒旗的客栈前停下。
沈右掀开车帘,探进半个脑袋:“长老,马在这停下了,我们不去定沂城吗?”
袁缘理了理衣袖:“先在此处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今夜即便紧赶慢赶去了,到达定沂城怕也已是深夜,难以查访,不如养足精神。”他抬头看了一圈,“走吧,歇息一晚。”
车帘掀开,沈右、严才先跳下车,两人忙着把车上的行李搬下来。向明青、向以山和喻晗也陆续下车,活动着有些发麻的腿脚。袁长老最后缓步出来,那只鹦鹉依旧稳稳立在他的肩头,好奇地转动脑袋打量着周围。
街上商贩挑着担子,叫卖声嘈杂,行人纷纷往家里归去。夕阳已大半没入地平线,最后一点余晖将客栈的招牌染成暗淡的金色。这客栈不小,看着有些年头了,门板上斑驳脱落,但看上去收拾得还算干净。
小二将马车牵去了马厩。几人走进客栈大堂,里面还算热闹,几桌客人仍在喝酒划拳。掌柜是个面相憨厚的胖男人,看着正是不惑之年,见有客光顾,尤见袁缘一行人气度不凡,一眼便认出是修行中人,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几位客官赶路辛苦了!来得正巧,今日人不多,正好有几间干净的上房。”
袁缘摆了摆手:“只需三间普通客房即可。”
老板笑容一顿,随后又立即调整回来,连连点头:“是是,普通客房也有,都干净着呢。”他转身取来三把系着木牌的钥匙递过,又高声招呼伙计,“还不快过来,带几位客官上楼安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