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青山 第3章 胡闹

云慧宫内

沉重的寂静仿佛有形之物，压的人喘不过气。

香炉中缓缓吐出烟气在空中袅袅盘绕，座上的每一位长老都眉宇凝重。首座之上的一徐娘年纪的女人面沉如水，拇指上的玉扳指已被摩挲的温热那正是榭月宫当今掌门人卜羽。他的锐利的目光掠过刚刚进门的向明青和她身后的向以山，神色深邃难辨。

“回来了”卜羽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听闻明青回来时受了些伤，如今伤势如何？可仔细探查过，有无邪气残留？”

向明青躬身行礼道：“多谢掌门挂怀，并无邪气残留，只是皮肉伤，不碍事。”

“哼，皮肉伤？”左侧忽地传来一声冷笑，一名面生的弟子开口，语气中带着讥诮，“当然是皮肉伤了，大师兄这伤怕根本并非邪祟所伤吧？”

向明青闻言眉头微挑，转向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这位师弟看着面生，不知是哪位长老门下弟子？怎的如此关心我的伤势？”

“我乃吴雨长老门下弟子甄夺玉是也”那弟子昂起头咄咄逼人，“我看大师兄还是少转移话题吧，老老实实交代的好！”

“哈哈哈哈哈，”向明青忽然笑出声，见他摆摆手道，“这位……多余师弟对吧？据我所知此次连州一行并无你家长老门下弟子参与，你既未亲眼所见，又如何笃定我这伤并非邪祟所伤？师弟这问题问得，倒与你的名字颇为应景”

一旁几位弟子嘴角微动，显然强忍笑意，他身后的向以山轻咳两声险险压下上扬的嘴角，在身后轻拽了两下他的衣袖。

甄夺玉脸涨的通红，血气轰一下，直冲脑门，拍案而起，直指向明青脸红脖子粗道：“你！你……”

“够了！”

一声冰冷的厉呵打断他的话语，卜羽眉头紧蹙：“大殿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她目光一转，利箭般的视线重新回到向明青身上：“本座问你，从连州返航之时，可有经过定沂城内？身上的伤到底是不是邪祟所伤？”

向明青微怔，嘴角笑意敛去。他们回程时确是经过定沂城，只是并未进城，只在城外肃坡村借宿一晚。

“并未去过，”他迎上卜羽目光，语气肯定，“不知……是定沂城出了什么事？”

卜羽目光沉沉，：“定沂城檀府一夜灭门，死法与露草镇灭门一家极其相似，皆是精血亏空，面目惊恐，如同活生生抽干性命了般。而发现之时恰巧在你们离开肃坡村不久。

她声音顿了顿，语气越发冰冷“他们在檀府上灵宠爪隙间，查出带有你灵力波动的黑色布料碎屑，且—”

整个大殿空气凝固，她死死盯着向明青一字一句道。

“且府上珍藏的宝物—悦镜，下落不明！”

“向明青！”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本座再问最后你一次！你到底有没，踏入过定沂城内！”

悦镜丢失？！

众人哗然，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蔓延开来。

方才那名甄姓弟子似是抓住话柄，又开口插话：“掌门，两地接连发生惨案，檀府一案又证据确凿，依我看……”

“闭嘴！”卜羽一记冰冷的眼风扫过，将甄夺玉未尽之言堵了回去。

一直没吭声的霍饶此刻忽然冷哼道：“你看？你看就是他向明青所为？你既没有跟着一同前往又没在他向明青身上找出悦镜，有什么资格在这‘依我看’有什么理由在这一口一个‘证据确凿’？吴雨，你家弟子真是好规矩啊，万木山门内什时候可以妄议师兄了？”

吴雨脸色极为难看，扭头对着甄夺玉厉呵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快滚下去！”

甄夺玉瞬间噤声，脸色煞白地低下头。

卜羽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向明青，语气稍缓：“明青，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的品行，我自是知晓几分，信你不会行此恶事。”

她话锋一转，语气沉重：“但你也知道，定沂城并非我万木山管辖之地，乃是天下三大名门惠水宗的地界！在惠水宗出了此等惨案，且证据直指我派大弟子……此事若处理不当，便不是区区邪祟作乱这么简单的事了！”

“你将当日经过，仔仔细细地说清楚。宗门才能设法保你周全。”

向明青浓重的眉宇紧紧拧成一团，下意识双手抱臂，指尖轻轻的敲打着自己的手臂，垂眸沉思。向以山无声地往他身边靠了半步，担忧的目光掠过他紧抿的唇角。

“我们那日抵达肃坡村时，天色已晚，便在村中客栈歇宿了一晚，的确并未去过定沂城内。”向明青略作停顿，似乎是在仔细回忆，“次日清晨离去前，照例巡查四周，把村子周围出现的邪祟清除干净。我便是那时一时疏忽，被暗处的邪祟利爪所伤……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卜羽思索片刻，扫过连州同行的一众弟子：“你们是在一处清除邪祟的吗？他可曾独自离开？可有人亲眼看见他是如何伤的？”

一阵沉默在弟子间蔓延，几个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没……没有，当时邪祟挺多的，大家都忙着自保，无暇顾及其他。”

“是啊，等我们注意到时，师兄已经受伤了。”

“对啊对啊……”

“都没看见，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是他……”有人小声嘀咕。

“你胡说什么！自己师兄有难，怎的还帮外人说话！”立刻有人反驳道。

“我又没说错，证据都有呢……”

……

“当时我们确实没看见！”

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嘈杂，众人望去，一个个子不大眼睛圆圆的少年站了出来，正是霍饶门下弟子，沈右。

他声音有些发颤但也清晰：“连州一行加上大师兄本有六人，只是两人早已负伤，真正与那波突然冒出来的邪祟交手的，不过四人，自保尚且勉强，哪里有余力分心看他处！”

沈右低下头，用力抿了抿唇，眼眶有些发红吼道：“而且师兄与檀家无冤无仇，为何要去做这灭人门户之事？！反、反正我不信！”

吼完，他才后知后觉有些害怕，含着泪花，瑟缩地往后躲了躲。

此刻，一直沉默寡言，年岁最长的袁缘此刻缓缓睁开半阖的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掌门，我以为沈右的不无道理。此事疑点颇多，仅凭一块布料定论太过草率。动机不足，是为其一，其二以向明青道修为，能否不惊动任何人短时间内悄无声息的灭檀府满门，我认为尚存疑问。其三—”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扫过众人最终看向卜羽：“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若真是他所为，以他能犯下此案的手段，为何会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这更像是……栽赃，且手法颇为拙劣。”

“动机？”平日里与榭月宫有些不对付的弟子低声嘟囔，“檀家乃定沂城有名富商，金银财宝众多，见财起意又有何奇怪的……”

“袁长老啊，我看这位弟子说的也不无道理啊，”座上另一位庞坚长老出声，面上挂这和蔼的笑，语气里却带着刺，“檀家富甲一方且府中有悦镜这般宝物，贪念一起，何须什么深仇大恨啊？明青啊，年轻人行差踏错在所难免，你若一时糊涂，现认下了，将宝物归还，宗门还是会尽力保全你的……”

霍饶骂声还未出口，向明青却先笑了。

“庞长老这杀人夺宝的帽子往弟子身上扣的可真叫一个顺手啊，”向明青站姿依旧散漫，脸上带着几分戏谑，“我还没认罪呢，长老倒是着急替我画押了？”

他转而又看向方才嘀咕的弟子，嗤笑道：“照这位师弟与庞长老的说法，这天下富户早该被我修者烧杀抢掠洗劫一空？再者，就像袁长老所说，我若真有灭门的本事，会蠢到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是生怕别人查不到我头上？”

“或、或是你一时疏忽……”那人面红耳赤，越说越没底气。

“哦？那你的意思便是认定我榭月宫首席大弟子就是看穷凶极恶，又蠢笨如猪的货色？”霍饶面色阴沉，声音裹着寒霜，“还是说我霍饶从小教育的徒弟，品行就如此不堪？”

那弟子与庞坚脸色都变无比难看。

恰巧此时门外一名弟子匆匆入殿禀报，神色慌张。

“掌门！惠水宗那边送来急信！说、说……”那弟子话语遮掩吞吞吐吐。

“说什么？”卜羽语气一沉

“说若我们万木山管教不力，包庇凶手，他们惠水宗……不介意代劳清理门户。”

“岂有此理！”霍饶猛地一拍座椅扶手，怒极而起，“事情尚未查明，他惠水宗便想强按我门弟子认罪？我万木山虽小却也不是可以随意欺辱的！”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向明青沉默地听着，此刻终于站正向前两步对着卜羽与众长老行礼。

众人的目光瞬间都落到他身上。

“掌门，各位长老。”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异常坚定，“如今证据皆指向弟子，门派若无一个交代惠水宗定不会善罢甘休，恐难以平息事端，届时因此两派交恶，弟子万死难赎其罪。”

他缓缓道：“布料之事，弟子无从辩解，但其中必有蹊跷。至于‘悦镜’……弟子更是今日才知晓它于檀府之中。”

他话锋一转，掷地有声：“弟子这么说并不是为了推脱什么，此事因弟子而起，弟子愿意前往定沂城，配合惠水宗一同查明檀府灭门真相，以证清白，予惠水宗，也予宗门一个交代！”

“望掌门批准！”

此言一出众人议论纷纷。

霍饶第一个反对：“胡闹！你去定沂城岂不自投罗网，你以为他们会让你查案？”

向明青看向霍饶，眼眸深邃而又明亮：“正是因我清白所以才要去定沂城，畏畏缩缩岂不证实我便是凶手？留在门中纵使有万般猜测也是空谈！请师父掌门允准！”

向以山见状立刻向前一步，躬身行礼：“掌门，弟子愿意与师兄一同前往，弟子略通医术，可查验伤处，搜寻邪气，或许能帮上一二。”

沈石见状也忙伸手喊道：“我！我也去！我是连州一行人中的，我能帮师兄作证！”

一直在霍饶身后的严才和喻晗对视一眼，齐齐出列，行礼道：“我们相信大师兄，我们二人也愿一同前往助大师兄查明真相！”

霍饶脸色难看，却只是重重哼了一声。

卜羽目光深邃，盯着台下请命的五人，又扫过神色各异的长老。

殿内香炉的青烟笔直上升，殿内落针可闻。

良久，她终于缓缓开口：“好，本座允了。”

“目前已没有再好的办法，向明青本座命你，卸下榭月宫首席弟子事物，前往定沂城查明真相。向以山、沈石、严才、喻晗，你们既同门情深便从旁协助，明日启程前往定沂城，务必查明真相！”

“是！”

榭月宫内。

“胡闹！你们简直胡闹！”

霍饶看着底下跪成一排的五人，气的在殿上来回踱步。

他先给了向明青和向以山一记眼刀，随即指着另外三人骂道：“你们两个师兄师姐胡闹惯了，你们三个小的也跟着发昏？！那定沂城是什么地方？灭门惨案何等凶险？你以为是从前翻翻院墙、违几条门规这么简单的小事吗！”

沈石平日胆子最小，跪在边上，被霍饶怒火吓的肩膀一抖，眼泪开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哭！你现在知道哭了？方才殿上的样子很勇猛嘛，现在真真要去了知道怕了？”

“我才、不是因为怕定沂城才哭的……”沈右绞着手指带着浓重的哭腔小声嗫嚅。

“我、我是因为……”最终还是一个没憋住放生大哭出来，“呜哇—我、我是因为师父您，还有掌门才、才哭的哇—刚才太吓人了哇呜—”

这毫无预兆的爆发打破方才焦灼的氛围，霍饶满肚子的火气被这瓢眼泪浇灭了大半，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好了师父，别骂小右了，”向以山柔声开口，说着还往沈右边上挪了挪，伸手轻轻帮他拍背顺气，“你看都给小右吓成这样了。我们也都不是小孩子了，行事自有分寸。”

“行了行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有，”向以山缓缓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顺便把严才和喻晗一同提溜起来，“师父你看把人家吓的。”

“行行行我管不了你们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霍饶被他们左一句右一句说的没脾气了，坐在椅子上抿了口茶，决定眼不见心不烦：“去去去，都走，别在我跟前碍眼。”

向明青把还在一旁抽噎的沈右一把捞一起来，拍了拍他的脑袋：“行了，别嚎了。明天就要出发了，走，师兄带你下馆子去，给你压压惊。”

沈石闻言，顿时止住了哭声，眼睫上还挂着泪就猛地扑过去抱住向明青的胳膊，声音里还带着鼻音：“呜呜—师兄你真好！”

几人一齐超殿外走，笑闹声渐渐传如霍饶的耳朵。

“哟，不错嘛进步了，憋到现在才哭，我刚还以为你要当着掌门面哭出来呢。”

“那也太丢人了。”

“其实是吓傻了吧？哈哈哈哈！”

“好啦好啦，你们怎么尽逮着我们小右逗呢。”

走到门口时，向明青忽然停下脚步，转身转身倚在门框，冲殿内霍饶嬉皮笑脸喊道：“师父，您不来啊？”

霍饶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我去干什么？看你们几个胡吃海塞？”

“来买单啊，”向明青说的理直气壮，“弟子职位都被卸了，月银也停了了，如今相当于身无分文，这钱袋子，不得师父您来掏啊？”

门外的几人也都笑嘻嘻回头，冲他挥手起哄：

“师父你快来呀！”

“就是就是，我们明天可就走两圈，师父不得来给我们壮行啊！”

霍饶看着这群笑的没心没肺的讨债鬼，他低头轻笑一声，摇摇头笑骂道：“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

说罢，他终还是起身，缓步跟上，融入在他们的身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