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道成低头,看着桌上的杯子,沉默了很久。指尖摩挲着杯壁,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但是安道成却毫不在意。
不是安道成不想陪着季曦,是他实在没办法同时兼顾好这两头。一边想拼尽全力给季曦优渥的生活,让她不用为生计发愁;一边又满心渴望给予季曦应有的陪伴,弥补父爱的缺失。
安道成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不够了解女儿,或许连家里的李婶都比不上,甚至,还不如顾听澜。
他不清楚女儿喜欢吃什么口味的饭菜,不清楚她在学校里交了哪些朋友、社交圈是怎样的,更不清楚她每天的生活里藏着哪些细碎的情绪,就连女儿心里那些不愿触碰的阴影,都是顾听澜后来告诉自己的。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可他只是想给女儿更好的生活啊,这难道是很严重的错吗?
安道成不觉得自己做得有多过分。
就像他一直想的那样,季曦如今的经济条件,已经是同辈很多人羡慕不来的了。只不过是牺牲了一些陪伴的时间而已,等她长大,参加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庭,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现在所做的这一切,有多难。
安道成起身走到院子里,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燃烧的烟蒂在夜色里忽明忽暗,映着他脸上模糊难辨的神色,有疲惫,有无奈,还有一丝的愧疚。
另一边,顾听澜回到房间,一眼就看见季曦低头看着桌上的书,可那眼神涣散,显然没有看进去,情绪看着也不高。顾听澜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这件事,她原本是不想让季曦知道的,难道刚才在外面说的话被她听见了?
“你怎么了?”顾听澜声音放得很柔。
“你和安道成的聊天,我听见了。”季曦没有隐瞒,抬起头,眼神直直地看向她。
顾听澜心里“咯噔”一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
“你为什么不问我,反而去问安道成?你是觉得,安道成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对吗?”
“我不是,”顾听澜急忙解释,“我是怕你接受不了,又会被这件事刺激到。”
季曦其实是好奇顾听澜怎么出去了这么久,才走到楼梯口,就看见她和安道成站在院子里说话,聊的竟然是关于自己母亲的事。她没敢上前,悄悄扭头回了房间。
“我可以告诉你当时的情况,”季曦的目光重新落回桌面,“但你得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些?”
顾听澜没有回答,只用沉默回应了她。
“你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对不对?”季曦的指尖轻轻划过冰凉的书桌表面,语气里多了几分释然,“算了,我也不逼你回答我。”
“因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顾听澜几乎是脱口而出,指尖下意识地拽着自己的衣角,力道大得让指尖都有些泛白。
季曦的眼底,忽然闪过一抹光泽。
“因为……你是我妹妹。”顾听澜的声音低了下去。
“可你之前说过,不想做我的姐姐。”季曦轻声反问。
顾听澜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脸上是难掩的纠结。
“算了,我知道了。”季曦轻轻叹了口气,说实在的,她也猜不透顾听澜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给你时间,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告诉我就好。”
顾听澜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伸手去触碰她,可手抬到半空中,又缓缓放了下来。
沉默了片刻,季曦缓缓开口,说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
当年,她只有六岁。那天,母亲季佩兰来学校接她放学,天气很热,空气里都飘着热气。季佩兰拉着她的小手,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一根冰棍,递到她手里。
冰凉的冰棍含在嘴里,甜丝丝的凉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季佩兰牵着她的手,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
季曦叽叽喳喳地给母亲讲着学校里发生的事。具体讲了什么,她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听得很认真,脸上一直挂着笑。
母亲的脸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微微扬起,眼角弯成了月牙,两个梨涡点缀在脸颊上,好看极了
那时候,季曦也跟着笑得格外开心,觉得日子就像这冰棍一样,满是甜甜的滋味。
可就在她以为能这样笑着和母亲走回家的时候,距离家还有一条街的路口,一辆失控的汽车突然从旁边的岔路口冲了出来,速度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季佩兰几乎是本能地将季曦紧紧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扛下了大部分的冲击力。
万幸的是,汽车撞在了路边的防护栏上,缓解了一部分冲击力。可即便如此,季佩兰替她扛下的力道依旧不小。
季曦的左臂骨折了,额头上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流,身上还布满了数不清的擦伤。
那时候的季曦,只觉得浑身没有一处不疼。等她勉强睁开眼,就看见一群人朝着自己跑过来,可她的母亲,早已倒在不远处的血泊里,气若游丝。
明明是炎热的夏天,季曦却觉得浑身冷得像冰,冷到浑身发抖……
眼前忽然一片黑暗,季曦彻底失去了意识。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左手打着厚厚的石膏,额头上盖着纱布,挡住了伤口。
安道成就守在病床边,眼睛红红的布满了血丝,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还带着一股浓重的烟味,一看就是很久没休息好了。
医生过来检查完身体,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安道成。季曦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小声问:“爸爸,妈妈呢?”
安道成喉咙动了动,声音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她离开我们了。”
那时候的季曦还小,不懂“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只隐约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后来在医院的日子,很多细节她都忘记了,只记得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梦见母亲笑着的样子,醒来时,枕头总是湿湿的。
再次见到母亲,是在一个黑黑的木盒子上。盒子上贴着一张母亲的照片,旁人告诉她,那就是她的母亲。
那天的天气阴沉沉的,下着蒙蒙的细雨,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像针一样扎人。季曦看着那个木盒子被慢慢埋进地下,心里忽然又涌起那种刺骨的冷,她忍不住想:妈妈躺在地下,会不会也这么冷?
过了几天,安道成就出去打工了,家里只剩下季曦一个人。每天上下学的路上,她总能听到附近的街坊邻居在小声议论自己。
“听说了吗?那孩子的妈妈没了。”
“听说了,她爸爸又忙着在外打工,家里就剩她一个,怪可怜的。”
“啧啧,这么小就没了妈,以后可怎么过哟。”
“小点声,别让孩子听见了。”
其实,季曦全都听见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假装没听见。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上学、放学,只是身边,少了那个每天接她、陪她、照顾她的母亲。
有时候,会有其他的孩子嘲笑她没有妈妈,季曦就会涨红了脸,生气地反驳:“我有妈妈!我跟着我妈妈姓的!”
吵不过的时候,就会和那些孩子打起来。有时候被打破了皮,别的孩子会有妈妈心疼地帮着处理伤口,可她只能自己回到家里,熟练地找出碘伏和创可贴,笨拙地给自己处理伤口。
从那以后,季曦就变得不爱说话了,性格也越来越沉默。随着年纪慢慢增长,她也不像小时候那么敏感了,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人不可能一直闷在心里,长大了,就好了。
可这其中的艰难,那些独自熬过的夜晚,那些偷偷咽下的眼泪,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
“疼吗?”顾听澜的眉头微微皱着,眼神里满是疼惜,声音轻轻的。
“啊?”季曦愣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顾听澜的目光落在她的额头上,“额头上的伤,还有……那时候你一个人的时候,疼吗?”
季曦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带着淡淡的释然:“都过去了。”
顾听澜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撩起季曦额前的刘海。那道疤痕比她想象中要深一些,狰狞地印在白皙的皮肤上,看着就让人心疼。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仿佛透过那道疤痕,感受到了季曦当时所承受的疼痛与恐惧。
顾听澜轻轻将季曦搂进怀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还有小心翼翼的珍视:“以后,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你会遇见一个人,她会永远地陪着你。”
“她会在每天清晨,陪着你一起醒来;在你开心的时候,陪着你一起分享喜悦;在你伤心的时候,耐心地安慰你,陪着你难过;她会每时每刻都陪着你,陪你走遍山海,陪你踏遍旷野,一直一直,永远陪着你。”
我想成为你的家人,但绝不是你的姐姐。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甚至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不是应该出现……
我不想让你失去现有的一切,可又忍不住想关心你,想触碰你,想一直像现在这样抱着你,甚至……想亲吻你。
我自私地想,刚才我说的那个能一直陪着你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