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溪?”
二字落笔苍劲,想必被人来来回回写了几番才能如此得意。
白徵不由问道:“何故取这个名字?”
“轻红逐波去,横溪闯无涯。”楚栖说话间眉眼都在含笑:“师尊打剑时,头上桃花随风落下逐流水而去。那时我便在想,这天底下溪涧交错,水源横流,乱红轻薄不知会去往何处。我若也能和这些桃花一样纵横于山岳之间,去闯无涯千秋大道,便好了。”
“闯无涯大道? ”白徵眼角蕴上一丝凉薄的笑:“好大的口气,连我都不敢说这话。”
楚栖听闻这话,既不觉得委屈,也没有表露出往常知错就改的低眉顺眼,反倒将白徵认真凝望着,目光落在他的朱唇瑶鼻。
察觉到那道视线,白徵有些不自在望去。那双浅金色的眼睛里好似蕴藏了无限生机,如天光倾泻照落在蓬勃的枝芽上,带着少年人天真无畏的果敢,一字一句咬得清晰。
“师尊,若我的剑道可独步天下,于他人而言,算不算闯过了无涯?”
白徵闻言,只摇头道:“人生而有涯,而知也无涯。道此一字,太重,太远,太深,太广。它藏了世态万千,日月星辰,是你穷尽一生都不可能识遍的天下大义。”
他停了停,复又说:“闯这个字,我不认同。”
楚栖看着那两个字,怎么看怎么顺眼,有些恋恋不舍:“我还是很喜欢这两个字。”
白徵见状,也不再反驳,只是深深地望了楚栖一眼,轻叹道:“罢了。既然你已将此剑取名为横溪,往后便是它的主人,任尔差遣。至于怎么理解,随你便就是。”
——
亘洲秘境出世之前的一个月里,白徵下足了狠功夫,手把手教导楚栖怎样使用本命剑。
“以心念之,以灵驱之,心剑合一,神魂共鸣。”
随着话音落下,横溪剑忽然鸣声大震,“嗖”地一下飞了出去。金红双色的流光在桃林间上蹿下跳,剪剪随风舞得逍遥,贴着桃红穿梭而过,花瓣伏在枝头轻颤。
“不错。”白徵对自己的教学成果很是满意:“一个月就能将本命剑融入识海,不枉我起早贪黑地教你。”
楚栖得了夸赞心中欢喜,将剑召回细细抚摸,展颜而笑道:“师尊辛苦了,徒儿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白徵点头,抬起秋泓剑朝楚栖一指,孑然傲骨:“试试?”
不等楚栖应答,流光从余光中闪过,转身的空档,半空中飞起几缕发丝。
楚栖惊出一身冷汗,紧忙抬臂去档,卸了打过来的力道反推回去,试图趁着逼得对方后退几步,乘胜追击。
不曾想白徵向后仰倒,柔韧的腰枝悬空弯出月的弧度,人也借机抽剑旋身,转眼间滑到楚栖身后,剑指后心。
“叮!”
楚栖一个背剑,挡住攻来之势。
臂弯从头顶翻过,人也转过身来,刚刚好对上白徵的眼睛。
他在改腕间翻出一个剑花,一圈一圈搅着秋泓剑徐徐前进。
“出剑前刺的时候,切记力道不要太全。否则被惯性带走,你就要受制于人了。”
说罢,白徵腕间用力,秋泓轻轻一拨,横溪剑直接从楚栖手里脱飞出去。
楚栖跑过去将剑捡起,无不心疼地检查着,确定没有磕了碰了,才惊讶地看向白徵。
他没想到,师尊居然那么强。
平日里白徵为了教学,一剑一式都刻意放慢了速度,好让他更容易领略不同的套路与应对方法。
那时候楚栖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和师尊打上十几回合。
而今有了本命剑后,白徵才开始拿出实战的节奏与他对练。招招残影步步惊心,轻巧的身姿仅凭借一个翻飞,便将楚栖逼得冷汗迭出。
武器被卸的恐慌仍未散去,他骤然惊觉,自己和白徵之间差了何止天壤鸿沟。
原以为化神中期中已是仙门中上水平,结果在白徵的手底下,却连三招都过不了吗?
这般颓丧地想着,连带着白徵的教导都变成了左耳进右耳出。
“凡剑招使出,最好只用七分力,余下三分是你随机应变的退路。”
白徵一语毕,看向意志消沉楚栖,面无表情地将秋泓剑拍上了人的脊柱:“发什么呆?打不过就练,伤心有用吗?是伤心能进步,还是长吁短叹有助于提升境界?只要黯然伤神就能打赢别人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振聋发聩一通好骂,把楚栖从颓丧的悬崖边缘拉了回来。情绪骤然更迭,感激与懊恼在左右互搏,令人坐立难安。
楚栖干脆双膝一跪,捧了剑让给白徵:“求师尊责罚。”
白徵也不客气,拿过来就往触碰着大地的膝盖划去,惊得人一蹦三尺高。
“跪什么跪?我让你跪了吗?”
历喝之下,横溪剑摇摇晃晃地被扔了回来:“拿好,继续!”
楚栖硬着头皮划拉了两下起势。
“手,向上抬一寸!”白徵的剑鞘由下而上打在了臂弯处:“软绵绵的,做傀儡戏呢?”
楚栖浑身激灵,绷紧了四肢。
“知道为什么向上一寸吗?”
楚栖摇头。
白徵用剑鞘将他的胳膊按回原处:“重新比划,接招!”
秋泓剑破空而来斜刺面门,速度之快在空中擦出气流的波纹。楚栖下意识横臂去挡,却被递到眼前的利刃惊得魂飞魄散,险些没缓上来气。
“知道为什么没挡住吗?”白徵收剑。
楚栖回想了下,又看了看发疼的臂弯:“不够快。”
“是不够高!”白徵瞪了楚栖一眼:“当剑刃以同样的速度划到眼前时,把剑放到胯的地方和把剑放在腰上二指的地方,哪个挡起来更快更迅疾?”
楚栖瞬间了然:“后者。”
白徵督促着他摆正姿势:“单打独斗跟行军打仗,道理有时也能相通。远水救不了近火,调兵须调最近处。”
说罢,他用剑尖将楚栖的手臂挑起,抬到胸腔:“同样的道理,这一招若将手臂抬得太高,会如何?”
楚栖自幼脑瓜子灵活,举一反三不在话下。
当下便答:“若遇到兵刃从上压下,难以泄力抽剑。”
“对,也不对。”白徵的剑鞘在楚栖手上压落:“如果你的手臂没有抬得这么高,看到剑来时,只要身法够快,你就有机会全身而退,并让对方力道落空。”
楚栖手臂抬了又放,曼妙地回味着
“剑诀讲究一个精而妙,做不到精妙二字,剑意便不可能绝伦。”
楚栖虚心请教:“师尊,何为精妙?”
“精,意为精确。剑招使出的每个角度和力道都决定了你是否能抢占先机。而妙字,则为幻妙。剑诀一道变幻无穷,同一个套路不同变招,决定了你随机应变时致胜的关键。”
识窍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楚栖似懂非懂,口中问道:“师尊的意思是,我可以通过进可攻退可守的角度和灵活多变的力道主动出剑,再以变招应对不同的对手和套路,做到灵活多变,将节奏掌握在自己手中,这便是占得先机,对吗?”
“不错。”白徵有些欣慰道:“变招越多,胜算越大。人心是叵测的,是否能看穿对手下一步棋落于何方,取决于你对人心的掌控。”
楚栖没想到白徵会讲到剑招以外的事情,但他敏锐地捕捉到,这或许将成为剑道大成的关键,于是紧忙追问:“可是师尊,如何才能掌控人心?”
白徵收了剑,独自走到溪边,掬起一汪水。清凉透明的液体从指缝滑落,抓不住,留不下。
“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了他的起势。有人冒进,有人稳健,有人胆小,有人懒散,但这些往往只是表象。”
楚栖插剑入鞘,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偶然风过,桃花落在肩膀发梢。楚栖不忍掸落,任由粉红沾了满身。
“真正的人心,蕴含在一招一式之中。任何一招的变幻都能窥见其运用思路,在乘胜兴起时难免透露破绽。”
白徵走到大石块前,忽然转身,差点没让楚栖碰了鼻:“今日为师教你的,是以动为静。”
“以万变应不变?”楚栖心神领悟,说出这几个字时只觉拗口:“难道古语说的,不是以不变应万变吗?”
白徵依旧是那副淡淡神色,仿佛世间俗话皆与他无关:“世上这么多人,心性坚定着为少数。只要你的剑招足够快,就能将对方逼出破绽。”
楚栖瞠目结舌:“那如果对方意志比我坚定呢?”
“那个便以静制动,静待时机。”
楚栖神不合时宜地露出迷茫神色:“难道是,看人下菜碟?”
“说得好听点,那叫随机应变。”
白徵用剑柄拍了拍楚栖的肩膀,示意人坐下:“要知道,若一个人修为高于你且心性强于你,以静制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对方既然能做到心如磐石金汤,定然也不会陷入你设下的节奏和圈套之中。”
“那该怎么办?有何解法?”楚栖的语气急快了几分。
白徵依旧不惊不扰,淡然若云:“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足够快,快到对方来不及捕捉你的破绽。”
“快?”
“兵贵神速。”那清冷的声音道:“剑招可以守为攻,也可以攻为守。若不能做到最快,你在任何敌人面前都有可乘之机。”
楚栖听了进去,沉吟不语。
“巅峰较量瞬息万变,快一步失之交臂,慢一步险象环生。所谓读书死,读死书,因而剑道从来就不能只靠死记硬背。以快为慢,以动为静,以缓应急,以静制动。世间大道的运转,亦无外乎这四句话。”
“太极生两仪!”
楚栖灵光乍现,忽地站起身来,惊喜万分:“师尊,只要掌握了盛极必衰、物极必反的道理,是不是就可以克制对方的招式了?”
“话虽如此,但……”
白徵的目光忽地变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楚栖,六十四卦,唯谦者六爻皆吉。我希望你能永远保持一份恭敬谦和的心,非迫不得已,永远不要做主动出剑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