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走到这一步了,李涉拍拍衣服说他不干了?
“你……我……无理取闹也不是这么取的!我们还在河中间呢,你把桥拆了。”钱灵雨沉声道,试图拉回对方的一点理智。
李涉凝着她,一字一句道:“这是通知。至于其他,与我何干?”
至此,钱灵雨哑口无言。
李涉走了。
钱灵雨想去追,又想到这是何地,她来此是为了什么,此刻却陷入两难之地,不由心急气躁。
什么破命官?还来查案?甩手掌柜查哪门子的案???
她素来口直心快,心中已有千言万语,却碍于环境,百般无奈之下,便把怒气撒给了架阁。
“哎呦!”
架上简牍放得不太稳当,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其中一个将将砸中她的脚。她登时眼冒火光,可眼下又能如何,只能龇牙咧嘴的去捡那份简牍。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一弧微光。淡淡的尘埃浮在半空,像从简牍中飞出的精灵。
削成一般细的竹条被修订成册,每一根上都密密麻麻。因为摔落的缘故,平摊在钱灵雨面前。她聚了点火光,去瞧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无巧不成书。偌大的账房,这一本正是三年前的账本记录。
钱灵雨立马拾起,拍了灰尘,坐在地上逐一察看。字虽小,形却娟秀,方便辨认,省去不少时间。但很快,她就发现了问题。单式记账法确实简单,但正是因为简单,只记载了什么年月开销多少,和普通人记流水账没有区别,缺少制衡机制,钻空子的机会便大大增加了。而她审计时最头疼的借贷平衡,反而为注册会计师的监督提供了便利。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凭借会计公式,让每一笔账单有了繁复的天然联系,动一发而牵全身,于是技术不到位的公司财务,就很容易被来审计的注册会计师发现端倪。
既然单式记帐看不出问题所在,她按照简牍记录,迅速翻新成复式记账呢?
她动笔算了算,但很快,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就好比要拿着本就破碎的拼图去拼凑出这张图片原本的模样,无论如何,都缺少了真实性和说服力。三个时辰,不,现在已经没有三个时辰了,短短的时间根本不足以支持她完成这么大工作量的任务。
路走到这里,已完全走入了死胡同。钱灵雨抓了抓头发,下意识脱口而出:“喂,李涉,你怎么……看。”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周围已不再有人了。说来也是奇怪,人是很贱的东西,平日习以为常惯了,不放在心上,甚至没在意过什么时候出现,总要失去了才意识到原有的存在。
长夜如水,屋外秋风凉,树叶摩挲。钱灵雨抬头看了会儿周围,安安静静的,心烦意乱。她不知道,在另一头,也有一个人正心烦意乱。不过,他是心烦意乱的喝着名茶、吃着甜点,还心烦意乱的看着舞娘跳舞。
四更之天,郑则鸣的书房灯火通明。灯花剥落了几层,和他低头时颈上堆叠的肥肉般,油光腻腻。
几位奴仆亦大气不敢出,私下对了对眼神。候着郑则鸣的管事送来消息。
终于,鸡叫第二声时,管事急匆匆进来,附在郑则鸣耳边说了几句。郑则鸣一脚将人踹倒在地,连茶杯也倒扣在桌上。奴仆们顷刻失了绵绵睡意。
“这命若夏虫的小幕僚,全是靠我郑则鸣的光挨到了今天,如今入了秋,全死了不成?叫了多少回,人还不来。”
底下侯着的使了使眼色,让舞娘和弹琴的先退了去,这才拱一拱手,跪在前头毕恭毕敬道,“小的……再去催一催。”
“大人久等!”
苏佑领着覃毅等三人跨门而入,喜笑颜开,同郑则鸣礼一礼道:“哈哈哈哈,大人呐,能为大人所用,是我等之福分。夏虫得以语冰,乃是仰仗大人有通天之能!”
这苏佑是个溜须拍马的,几句话下来,焦灼的气氛火热了,郑则鸣的烦躁也捋平了。他冷哼一声,没再说什么刻薄尖酸的话。底下的人这才微微松一口气。
“岭安王派了人来陇洲的事,你们可听说了?”郑则鸣往后一仰,舒舒服服的靠上后背。
“苏某与几位略有耳闻。”苏佑环顾左右,几位幕僚并不抬头,便还是自己接下了话头,继续道:“据说是司会府的钱司会。”
“钱灵雨,哼,王兄外出日南,本是打算在此期间,将她除之而后快。不料她福大命大,躲过一劫,还被岭安王委以重任,跑到咱们陇洲搅事来了。”
苏佑几人对钱灵雨的名字不是一般的熟悉,这便要说到他们的顶头上司,郑则鸣,和王谖共轭父子的陈年旧事。想那司徒王谖十多年前还是个青年小伙,当了郑则鸣瞻几年“孝顺儿子”,一路提拔上来的。后来被调至东岭,青云仕途,年纪轻轻做了司徒,凭借税案危机中其临危不乱的调度,在岭安站稳了脚跟。人家的仕途走得比自己高了,郑则鸣可不得胁肩谄笑,好好巴结。难得王谖是个不忘本的,与比他大几岁的郑则鸣以兄弟相称,二人便日日王兄长郑兄短的勾肩搭背。
王谖英俊神武,钱灵雨求之不得,私下豢养了许多与其样貌相似的面首,沉溺声色,朝中上下颇有微词。司会主掌财政,借其爱慕,王谖在背地里要求她做了不少事。单苏佑知道的,邑宰府三年前建堰的账本,都经了钱灵雨之手。郑则鸣好一阵心花怒放,想必从中抽了不少钱。
苏佑:“司徒大人要杀了钱灵雨?先前时日,司徒大人不是还说此女一切尽在掌握中吗?”
几位幕僚面露困顿之色,郑则鸣想着,便多解释了几句。
“王兄的来信说,此女隐隐有反叛之意,加上大司寇要来岭安的传言,不能加变数了。”月前,钱灵雨请去三神祠,本是刺杀的好时机,却不知因何被她逃过一劫。王谖的人只好借由被其遣散,等待时机。“钱灵雨迟迟不来,我手上却还有批货要转出去,怕是会因她误了时辰。”
陇洲接二连三的出事,朝廷和岭安接连发了赈灾粮。其中有实打实的粮食也有银两,银两自是要三七分了归出去,七分收入郑则鸣囊中,余下三分还要层层分了打通上下关系。这粮食可处理的门道便多了去了,郑则鸣最拿手的,是高价转卖给富商,由富商抛售出去,最后卖了价,又能多收一笔税钱。郑则鸣说的货,就是靠着上述的法子拿到的第一笔私钱,他想着趁钱灵雨没来,照例转到乡下,进自己的私库。
苏佑嘿嘿一笑:“依我看,大人早进晚进皆是进,不如择个好天气,赶后个儿就进。”
郑则鸣正有此意,当即就要拍案定板,那一直保持沉默的覃毅这时却站了出来,沉声道:“大人,不可。”
苏佑在心中白了覃毅一眼,面上笑骂道:“覃大人这是什么话,有何不可?莫不是……你还想分点不成?”
闻言,郑则鸣眉目一沉,望向覃毅的目光多了几分刀般的锋利。
这苏佑着实是个曲意逢迎、欺下媚上的卑鄙小人。另二位幕僚是心知肚明,可惜没苏佑口蜜腹剑的本事,往往争不过苏佑,便只好一个两个装孙子,希望苏佑不会殃及池鱼。
覃毅不卑不亢道:“东岭已然对大人生有疑心,眼下只是一个钱灵雨,后面不是会是谁。就算没有,开春了,京师的人也会来。早来晚来都是逃不过。大人,咱们不如做些好事,把这批货分出去,积积阴德。”
积阴德?这不是咒人死吗?苏佑冷笑一声,果不其然,郑则鸣已是暴怒。他振袖而起,点了点覃毅的鼻子,抓起桌上倒扣的茶杯就往覃毅身上砸。
“他梅疏石年轻时便是个不读书的纨绔,莲都出事整死了自己的爹,风岐修堰被我轻易拦截,呵,他梅疏石都斗不过我,遇上一个目光短浅的愚蠢笄女,你叫我积阴德?我养你用什么吃的!”
覃毅被砸到额角,血顺着流入眼睛,可谓狼狈不堪,但他板正的姿态,偏偏叫苏佑气急败坏,也叫郑则鸣不胜其怒。
苏佑气他折不弯,而郑则鸣的怒中,却多了一丝惧的意味。
史载鑫死了,戴着镣铐的宁桐也死了。天家的怒火从琴台绵延至边疆,铺就一条昏天黑地的血路,风雨飘摇了几年都没有消散。大批大批罢免官职的罪人流放陇洲,不乏权贵之臣。若不是当年王谖以司徒主众徒的名义帮郑则鸣站稳脚跟,不知今日,他是身处何处,可否求得个尸身圆满。
从前,他还只是贪些钱财,如今才悟得,哪怕家财散尽,也要握紧手中的权。他走到今日,已回不了头了。他若松手,陇洲流放的无数官员,像周刖,便是他最终的下场。可这覃毅偏偏立得板正,越发衬托他像个十恶不赦的小丑。
覃毅擦了擦眼角,垂首恭声:“还请大人稍息怒火。”
郑则鸣呸了一口,恶狠狠道:“息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叫我拿什么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