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刖是个定时炸弹,陈老三现在情绪也不稳定。一行人匆匆而来,又匆匆回去。
“事到如今,我想我没有理由隐瞒了。”钱灵雨对林姗姗道,“我不是什么钱九,我叫钱灵雨,岭安司会府,钱灵雨。奉岭安王之令,前来陇洲。”
“这是真的吗……”林姗姗想去握她的手,又念及二人的身份,干脆行了一礼。钱灵雨将她扶起,回握住她的手,道:“我还是叫你姗姐儿,你照样叫我钱姑娘。这身份不要对外说出。”
林姗姗点点头,一一应下:“钱姑娘需要我做什么?”
“三年前事故的详细信息。”钱灵雨直言道,“你知道多少?”
“炸堰的事,我也闻所未闻。”林姗姗回忆道。她更多记得的,是堰被冲垮后的事。
夏季多雨,那天的雨格外猛烈。每到这时,金水镇的人们便知道,泓水要来了。
风氏一族的名号因为四渠广为流传,这一次合作建了水堰,又因着是许多本地人去建的,他们和风岐打成一片,也相信他。邑宰那边派了蒋水工等人实时监测泓水。双重保障和多重因素的影响下,大部分人便都待在家里,没有疏散。
谁承想,比警报先来的,是大河之水,皓皓汤汤。
蒋水工因公殉职,坂头溪连夜派兵,但洪水来的太急、太猛、太猝不及防了。
“因为事先的防范措施太少,所有人包括邑宰大人都太过轻信风司空的技术,导致这场灾难的死伤人数比以往都要惨烈……”林姗姗道,“要救的人太多太多,那也是我活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感到绝望。救人是救不完的。身体上的残缺尚能补救,这世上还有许多医者无能为力之事。”
“当年邑宰建水坝,次年便被冲溃。水坝的工程量可比水堰大多了,在我看来,风岐司空提出的方案根本就是蚍蜉撼大树,是不可能抵挡住的,不过博个好听的噱头。水堰一直是陈老三心中的伤疤事。”林姗姗叹了口气,“如果堰当真是官府的人炸的,陈老三这三年的委屈,又有谁来还呢?”
钱灵雨皱了皱眉,与李涉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郑则鸣当年建过水坝?”
“要是一直没有处理泓水,金水镇早就没了。这……有何不妥吗?”林姗姗不解道。“邑宰修水坝,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似乎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和风岐司空的事,应该没什么关联吧?”
这么想,林姗姗还是把当年的事说了出来。
“当年这个时间点很特殊。连同宁桐的一群人原本是要被赐死的,好像是因为人都死光了,岭安司会府后继无人,宁桐得以带着镣铐继续维持办公,协助司会府运转。”
宁桐?那又是谁?日后得让段瑜在千秋册上查一查。钱灵雨表面应付过去,叫她接着往下说。
“那段时间,莲都分/裂,岭安王也拿不出多余的钱,邑宰的工程建了一半,最后是他自费协助修建完的。可惜的是水坝还是没能撑过主汛期。”
李涉和钱灵雨默默听完了全程。半晌,钱灵雨问道:“有懂水利技术的师傅么?请人看看,还能不能找到些水堰周遭的蛛丝马迹。”
“少有。有的都收编到了官府。”林姗姗道,“可惜这周刖,年轻时在京师做的就是这活,好像……修了个什么宫殿,可惜疯了。”
钱灵雨:“嗯。后面还需周刖帮忙,你有法子叫他镇定不?”
林姗姗:“有的。”
钱灵雨:“好。他若再讲了什么与水堰有关的事,都与我说。无论荒唐与否,是否是非颠倒,我们总要一一验证了再说是不是。”
谈完事情,林姗姗便离开了。钱灵雨给自己倒了杯水,无甚规矩地坐在桌子上,把凳子用来支了腿,随她心情摆动。
她摩挲了会儿手中的茶杯,又嫌味淡,仍是未喝:“你怎么看?”
“大人每每说这句话,心中都有了答案,却要问我是否猜中。”李涉拆穿了她的心思,但还是照旧说了下去,“林姗姗认为这件事错在风岐,大人不这么认为。”
钱灵雨心神一动:“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李涉:“大人害怕自己是因为先前的……卷轴对风岐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影响了后续的判断?”
“是。”钱灵雨坦然点头,自问自答道:“我认为原因有二。一,陇洲大力收编水工,若是工程上的疑问,应当与风岐合作时便指出了;其二,官府在次年不做任何防范,说明他们是信任风岐能力的。这便有个问题,司空府上下和邑宰府上下一起判断失误,这显然不可能,却偏偏发生了。”
“最坏的打算,是这一切如周刖描述的那样,陇洲官府自己炸了堰。”钱灵雨逐一分析道,“我想不通的点就在这,他们为什么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如果,他们认为风岐是外人呢?”李涉突然道。
钱灵雨愣了愣,抬起头:“什么意思?”
“金水的人们说,疆梁的傩师判定岭安今年会有大雪。金水闹饥荒闹得紧,不知能如何挨过冬天。朝廷的赈灾粮和东岭的银子如流水往下批,落到老百姓手里,成了一碗四处求来的米粥。”
钱灵雨瞪圆了眼:“你的意思是,他们炸了堰,是为了……继续贪赈灾粮?这样想,会否有些太激进了。”
天知道她一开始还打算到了坂头溪和邑宰的人商量重修水堰和饥荒的事,如果陇洲从根底就开始坏了,情况真就太不妙了。这玩意儿就像她以前在泽国做审计,审计到了一半,突然发现得下调重要性水平,好多工作需重头做起。
“激进?算不上。”李涉道,“大人是否忘了,穿插在整个事故中的另一个主人公——郑邑宰。这个人,难道无可指摘吗?”
“……因为事先的防范措施太少,所有人包括邑宰大人都太过轻信风司空的技术。”
“水坝的工程量可比水堰大多了,在我看来,风岐司空提出的方案根本就是蚍蜉撼大树,是不可能抵挡住的。”
“邑宰的工程建了一半,最后是他自费协助修建完的。可惜的是水坝还是没能撑过主汛期……”
林姗姗的话历历在目。她言语中的情感偏向很明显。无意识的,引导钱灵雨更多注意她话中带有偏见的风岐。
岭安王都没有钱了,他郑则鸣能掏钱出来自费建设水坝,他从哪儿掏出来这么多钱?又为何偏偏在岭安税案发生之时砸钱?
“我有个大胆的猜测。”李涉适时开口。钱灵雨恍然有些眩晕,她猜到了李涉要说什么。这样想的确可以把一切连起来,但钱灵雨还是难以想象。
“如果十三年前,陇洲就开始贪了呢?”李涉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因为害怕查到他,所以着急忙慌把钱都‘消失灭迹’。同样是被泓水冲毁的结局,他郑则鸣倒落了个百姓口中的好名声。”
不错。如果郑则鸣从十三年前便已是一条蠹虫,连那场轰动全国的税案都没有查到这一级,把他挖出来,这十二年过去,究竟还有多少看不见的蠹虫,吸干了全国人民的鲜血?
“这样往下推,当初风岐提出修建水堰,拿着比郑则鸣要少的拨款,如果真建成了,还挡住了泓水,便是拂了郑则鸣的面子,叫他在岭安王面前过不去。”说到这里,钱灵雨已是心惊肉跳,“炸堰……也有了足够的理由。”
取之如锱铢,用之如泥沙。他郑则鸣要发国难财啊!
周刖本就精神失常了许久,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陈老三那边给他吃了平复情绪的药方,这几日对外称病住在林姗姗家,也无甚差错。
外出问诊时,林姗姗试着打探了一下。金水镇都是身份低微的百姓,国家地方之事的吸引力远不如明天吃什么多,结果自然微乎甚微。走到这一步,线索已经完全断了。
钱灵雨以为,她们再待下去也无济于事了,是时候去一趟坂头溪。他郑则鸣究竟贪没贪,有没有毁堰,或有一计能看出点所以然。
马不停蹄赶到坂头溪,已至傍晚。板头溪是陇洲最繁华的地方,多富商巨贾。集市应有尽有,入了夜,小摊上串串、烤鱼的咸香味勾得人走不动道。
泽国东部也有很多美食街,从晚上十一点开始,开到凌晨六点。钱灵雨住的公寓要穿过长长的美食街,一路上,她看见白天衣冠楚楚给客户装孙子的男人在摊边喝得烂醉;她看见豪情壮志说日后再见的高中生和毕业生;也看见抽着烟蹲在路边的女人和大爷。人群攒聚的地方,流动了无数不为人知的故事。
从西部第一次来,见到美食街,她满怀羡慕。工作定居在东部,再去美食街,她往往疲惫。如今身处异国,眼前的美食街,也只配常言的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
钱灵雨和李涉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排走着。各家欢声笑语落入眼底。她人生地不熟,还是穿越来的,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大写的孤立无援。
身旁这个男人,虽说暂时不知底细,却因着梅疏石的破计划,阴差阳错陪着自己。
钱灵雨不会做饭,也不爱做饭。路过美食街,就在烧烤摊解决。当然,是好吃的烧烤摊。她曾经幻想过爱情,她想,如果会有她喜欢也喜欢她的人,那么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事,就是他能拽着在烧烤摊喝到天亮的她,拽着她的手,逃到哪里都可以。她渴望一次肆无忌惮的狂奔。
取之如锱铢,用之如泥沙——《阿房宫赋》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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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蠹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