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安五地分布错落,各自周山环抱,呈相对封闭之态。陇洲地处岭安西南部,交接龙原,重峦叠嶂,连绵不绝。
“因文王时期战乱,陇洲诸地风土志已不可考。南书阁幸得岭安王庇佑,所损不多。有关陇洲的记录大多年代久远,参考价值不高。
“不过,我在调查岭安的时候,听到过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
点卯之时,司会府的车马起驾,摇摇晃晃载着二人出发。
铺开卷轴,墨香味扑鼻而来。手写的,还挺效率。
钱灵雨挑了挑眉毛,边看边念给一旁的李涉听。
“陇洲东西高差大,西部山地,东部平原。泓水积诸流汇于一处而地势陡降。夏季降雨强且集中,水流在山地聚集,因缺乏足够的过渡带快速倾泻,殃及平原。金水位置特殊,受灾情况也最严重。
“你可能会问,司空掌水利营造,历代岭安王没有派司空前往治水?会否是司空失职。据我所知,风氏一族担任岭安司空,子承父业,世代罔替。风岐祖父为官时,有意在陇洲建造水利。惜时局动/乱,未有所成;至其父任职司空,又提出此事。工程建至三分之一,是以疆梁有人以龙骨占卜,说此堰逆天时,不得建,需沉白玉镇水,方能破灾,其父不信,执意为之,后莲都一分为二,岭安财政收支大减。待风岐成为司空,泓水建堰之事,已轮三代而未成。
“举族夙愿,风岐精进技术,三年前再次上书,重提旧事。岭安王准允,可工程次年便被泓水冲破。一时之间,风氏一族皆沦为笑柄。次年风岐再上书申请修建。岭安王令郑邑宰监修。施工期间,风岐突然放弃修建,罢道回宫。
“当世之事,记载不全。笔法春秋,未可全信。故事听一乐,欲知细节,还需你多费功夫。切!”
钱灵雨唰得合上卷轴,理了理截止目前为止所获的各种消息。
抵达陇洲之前,这个地方就已经给她留下了自然环境恶劣、民不聊生的印象,而自然环境恶劣,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泓水泛滥。按照梅疏石一开始的思路,修建水堰的确是最直接也最效率的解决办法。
水利工程上的问题,若说风氏一族都拿不定办法,她这个财务人员能有什么奇思妙想解决?
如此一想,便能轻易明白,梅疏石叫她前往陇洲,绝不只是单纯解决泓水。联系到此前日朝议事,钱灵雨询问一旁的李涉:“你怎么看这件事?”
这件事,她问的很含糊。一般人看,这句话显然在说段瑜介绍的风氏一族,接的话自然是治水的问题,但李涉偏偏是个人精,轻易想到她问的不只于此,轻轻揭过话题,道:“郑则鸣,陇洲邑宰。大人想查他?”
钱灵雨眼睛一亮:“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
李涉笑了笑。这笑中并无惊喜也无谄媚,是单纯的应付和交际。不过钱灵雨的心思,明显不在研究他的笑里。
转眼,银簪晃动,青色的衣衫落至李涉身前。
钱灵雨掀开车帘,半边身子往外探。
从西部坐火车到东部时,她经常这样做。列车在广袤的金色大地轮转,送来陌生的自由气息。
李涉撑着脑袋恹恹的半敛眉目,依旧在窗边坐得稳当:“离人烟更近了。”
钱灵雨左右瞧瞧,风飞舞着任意将她的绿裙塑形。她眯着眼,冲马车夫大声道:“小哥,前面是哪条路?”
马车夫回道:“大人,前面往坂头溪去,离邑宰的官府近,靠近人烟,方便大人和邑宰谈事。”
钱灵雨:“坂头溪?和金水镇隔得近吗?”
马车夫:“金水说是镇,地方大的嘞!往南靠近坂头溪,往北是泓水,南北两头好说歹说隔半个日头哩。”
什么?
钱灵雨心下一震,“赶紧改道!”
马车夫疑惑道:“大人不找邑宰大人吗?”
“先去金水!!”
“奇怪嘞,去陇洲的大官,一般不都先见邑宰么?”
嘟囔着,马车夫还是乖乖改了道。钱灵雨心满意足地溜回原位,惬意享受着自然风。
“去那般穷山恶水之地,大人还笑得出来?”
草木景色一路倒退,不论东岭还是罗屏,都已经离他们很远很远了。
“穷山恶水吗?”钱灵雨眨了眨眼,想到了黄沙漫天的泽国西部,旋即笑道:“说别人的家是穷山恶水不太好哦?”
李涉没有说话,钱灵雨却陷入自己的回忆,又接了句:“哪怕是穷山恶水,也可以变得山清水秀的。”
李涉:“大人既要接触郑邑宰,何不先去坂头溪?”
“刚刚还说你聪明,现下又不明白了?”钱灵雨摇了摇头,解释道:“入了坂头溪便是郑则鸣的地盘,做事总要受他掣肘。我对陇洲的灾情了解不多,即便他把黑的说成白的我也无法反驳。”
李涉不置可否:“大人倒是把这场政治游戏玩成了反贪反腐。”
“他梅疏石叫我来陇洲,不就是为了这吗?”钱灵雨盘算着,“水灾是大患。要是泓水能解决,陇洲的事应该能解决一半。”
往平地复行十里,方见一棵张牙舞爪的参天古树。树身枯朽,枝叶凋敝。树下憩了块巨石,巨石上刻“金水镇”三个大字。
适逢落雨,刻字新填的红颜料被淋湿,顺着“金水镇”三字的沟/壑处一路蜿蜒直下,活像巨石有了灵性,流下的血泪。
金水镇里里外外有层层官兵把守,严进严出。
“金水镇什么情况,管控进出?”
钱灵雨不想暴露身份,提前下了马车,和李涉扮作寻常人家,掏银子贿赂进去。
这几日不知因何,管控愈发严厉。
“站住。”把守的官员掂了掂银子,狐疑道:“里面的人都巴不得出去,你们进去做甚么?”
挂刀的官兵哼了一声,大步上前:“看样子你们也不差钱,什么来历?进金水镇想干什么?”
钱灵雨:“敢问大人把守金水镇所为何事?”
官员觑了她一眼,没好气道:“金水镇近来混乱,邑宰大人自是派我等前来协调维/稳。”
钱灵雨了然:“如此,可是因今夏洪灾闹的饥荒?”
洪灾一过,田中剩余本就极少。特产税上缴,虽说钻了空子,但还是需要交齐了数量。这般只进不出,百姓没了过冬的粮食,就闹不开交。
“啧,你是什么人?关你什么事?”暴脾气的官兵插话道。
钱灵雨刚要发作,被李涉拦下。李涉虚一虚礼,解释道:“几位大人,镇内缺粮,老爷派我们来看看,要准备多少公斤粮食。”
金水闹饥荒,陇洲官府肯定会派人开棚施粥,民间商贾贤良也会自发募捐。李涉这话说的,挑不出太多毛病。
“原来是来帮忙的。”几位官员态度有所缓和,“和林姗姗谈的?”
李涉面不红心不跳的接道:“是。”
官员没再多疑,摆摆手道:“行了,进去看吧。顺便给你们老爷挑几个能干活儿的回去。”
钱灵雨跟着李涉,跨过了大门,小声问道:“你行啊。哎,为什么他们说挑几个能干活的回去?”
李涉:“有的商贾会借天灾**的机会贱买奴仆。更别说为了一碗粥,有些人心甘情愿当免费劳力。”
钱灵雨低着头往前走,没有说话。听了这些,她心中有一股无名怒火。
这几日相处,李涉对她这幅模样很是熟悉了,继续煽风点火道:“饥荒的一碗粥能做很多事,能救命能□□,更能让那些富得流油的商贾在百姓眼中留个好名声。不然大人以为,有钱人为什么愿意施粥?大人当真以为,这世上的富人都如大人一般心善单纯,是怕镇里百姓饿死,所以才施粥布善?”
最后一句话,直直戳破了钱灵雨的天真。
“行了,说这么久不累吗?尝尝。”
钱灵雨拿了两碗粥,递了李涉一碗,拿着自己那碗闷了大口。
李涉眉角一跳,等字尚未出口,钱灵雨便当场吐了出来,不可置信道:“这里面有沙!!”
“里面当然会有沙。”众人声讨声中,一个三四十岁扎麻花辫的女人站了出来,对钱灵雨解释道:“长久以来,粥铺施粥都会掺一把沙子,不然我们怎么分得出谁是真正需要这碗粥的人呢?”
作为现代人的钱灵雨,当然不明白古人为什么要这么做。李涉的碗一口未动,想来也是知道的。
“我叫林姗姗,你们叫我姗姐儿就行。请问二位是……?”女人宣布这是一场误会后,将钱灵雨二人带到适合说话的地方,这才自我介绍道。
“我叫钱九他叫李六,我们是代替老爷来看灾民的,看看要预备多少粮食。”钱灵雨依照李涉最初的话术回道,“官府的人说叫我们找你,姗姐儿你是做什么的?”
林姗姗笑了笑,拆穿道:“钱姑娘,李公子不是金水人吧。”
钱灵雨还要狡辩:“姗姐儿何出此言?”
林姗姗哈哈大笑:“金水镇就没有不认识我的。我是医师,家在金水镇。平日往坂头溪跑客,也见过不少富商。这粥铺光靠我一人是开不下去的,坂头溪我都跑遍了,又怎么会有遗漏呢?”
“你一个人?”钱灵雨心下生疑,一路走来她也看见不少粥铺,虽说还在搭建,但周围都是官府的人。林姗姗从何说起她一个人跑遍了坂头溪。于是钱灵雨问道:“你可有官职?”
林姗姗摇了摇头:“只是个医师罢了。”
“这便巧了。”钱灵雨道,“官府募捐,官府都不清楚,却你一个人清楚?”
“若等到官府磨磨蹭蹭好了,金水的人该饿绝了。这个村子情况还算好点,受灾最严重的北村……”林姗姗似乎想到了什么,闭眼平复了半天情绪,只说了四个字——
触目惊心。
“北村?在何处?姗姐儿知道怎么走?”钱灵雨道。
林姗姗看了看钱灵雨,又看了看李涉,道:“你们……去北村做什么?北村可不安定。”
钱灵雨并不多言,只道:“和你做一样的事情而已。北村,往北边走么?能看见泓水么?”
“能的。”林姗姗点了点头,犹豫道,“北村的情况真的很严重,就你二人前往?”
钱灵雨:“有什么不妥吗?”
林姗姗皱起眉头,想了又想,如同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同二人道:“如果可以,能带上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