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高地,寒气透过厚重的石墙渗进来。
凌清沅醒来时,壁炉里的余烬还泛着微光,女仆轻手轻脚端来热水,洗漱时能听见窗外乌鸦的叫声,混着远处马厩传来的动静。
"今天风大,阁下。"女仆帮她系骑马装的扣子时小声说,"厨房说麦克唐纳家派人送来了半只鹿,说是欢迎新邻居。"
凌清沅整理袖口的手顿了顿,麦克唐纳——这个名字像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她想起女王茶会上轻描淡写的提醒,还有卡洛登夫人昨天在狩猎时意味深长的目光。
下楼时,早餐厅里已经坐了好几位早起的客人。
壁炉烧得正旺,熏肉和燕麦粥的香气弥漫,玛尔克姆公爵夫人坐在长桌尽头,正用银刀切开一块黑布丁,见她进来点头示意。
"睡得好吗,埃塞克斯?今天风大,但正是追踪鹿群的好天气。"公爵夫人说话时,银发在晨光里像镀了层霜。
凌清沅刚要回答,管家引着一位面生的年轻人进来,他穿着略显陈旧的格呢外套,手里拿着沾着泥点的帽子。
"麦克唐纳家的管事,"公爵夫人放下刀叉,"来送猎物的,你们见过埃塞克斯公爵了吗?"
年轻人拘谨地行礼,目光飞快地扫过凌清沅的脸。
"家主让我传话,说格伦莫尔那边的老路最近塌了方,要是您想去看看,最好从我们家的林地绕道。"
凌清沅端起茶杯,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代我感谢麦克唐纳先生的好意,不知最近方不方便拜访?"
年轻人搓着帽檐,"家主进山查羊群去了,要三四天才能回来。"说完又行了个礼,匆匆告退。
餐桌陷入短暂的沉默。
凌清沅小口喝着茶,尝出水里带着高地特有的泥煤味。
对面坐着昨天注意过的那个伦敦口音的绅士,正用报纸遮着半张脸,但报纸边缘露出的手指关节有墨水痕迹。
上午的狩猎比昨日更深入山区。
冷风刮在脸上像细沙子打过来,凌清沅控着马缰走在队伍中段,注意到卡洛登夫人始终与那位伦敦绅士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在经过一片桦树林时,她故意让马慢下步子。
"昨天的溪流让我想起诺福克的海岸。"凌清沅状似无意地对并排骑行的卡洛登夫人说,"连石头都有些相似。"
卡洛登夫人的手套在缰绳上收紧了一瞬。"高地的石头里藏着更多故事。"她声音很轻,"特别是格伦莫尔那种老矿区。"
正说着,前面传来猎犬的狂吠。
鹿群出现了,人们策马追去。
混乱中凌清沅落在后面,恰好看见那位伦敦绅士弯腰从溪边捡起什么放进口袋,他抬头时撞上她的目光,愣了下,随即露出个过分热情的笑容。
午间休憩时,篝火旁飘着烤肉的香气。当地乡绅麦克尤恩一边磨着猎刀,一边突然说道:"格伦莫尔溪最好的钓点今年被矿渣埋了。"
刀石摩擦的沙沙声里,约翰逊正用放大镜仔细端详地图上的标记。
返程时分,凌清沅刻意落在队伍末尾。
在溪水转弯处,她发现一片裸露的岩层,青苔覆盖的石头间嵌着几块棱角分明的深色矿石,她下马用匕首撬下小块揣进衣袋,矿石带着地下深处的阴凉。
晚餐时,约翰逊举着酒杯走近:"今天溪边那种矿石,我们实验室正缺样本......"
凌清沅从容地叉起块鹿肉:"高地溪流里好看的石头多了。"她咀嚼时能感觉到衣袋里矿石的棱角,像未开封的密信。
深夜的卧室里,壁炉火光摇曳,她将矿石投入火焰,焰心突然窜起一簇诡异的蓝绿色。
狩猎季的最后一批客人离开后,邓凯尔德堡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渐深的秋意中恢复了它固有的沉寂。
石砌大厅里,仆役们擦拭银器时细碎的声响,与远处厨房隐约传来的洗碗动静,构成了庄园日常的底噪。
凌清沅以“需要亲自查阅格伦莫尔小屋的家族档案,以便后续修缮”为由,婉拒了与其他客人同返爱丁堡的邀请,决定多留两日。
玛尔科姆公爵夫人对此未置可否,深不可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只淡淡吩咐管家备好马匹和一名可靠的向导。
出发的清晨,高地笼罩在乳白色的薄雾里,石楠丛上缀满冰凉的露珠。
凌清沅穿着利落的深色骑装,带着贴身女仆艾米丽,在城堡门口见到了向导老唐纳德。
他是个瘦削硬朗的老人,披着件边缘磨损的古老格呢披风,脸上的皱纹如同风蚀的岩壁,眼神浑浊却异常锐利,沉默地行了个礼,牵过一匹看起来同样历经风霜的矮种马。
马蹄踏过湿润的草地,惊起几只云雀。
老唐纳德一路几乎不言不语,只在经过某些特定地貌,比如一棵被雷电劈开的老橡树,或是一处形似卧狮的岩石时,会用低沉的盖尔语喃喃几个音节。
“他说的是‘老麦基的诅咒’,”艾米丽侧耳倾听后,小声对凌清沅解释,“是个当地传说,十九世纪初有个叫麦基的矿工,据说在这里发现了富银矿脉,结果没多久就人间蒸发了一样失踪了。老人们说,是土地下的精灵拿走了贪婪者的灵魂。”
凌清沅默默点头,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随着他们深入山谷,植被越发茂密幽深。
参天的古橡树遮天蔽日,脚下堆积着厚厚一层腐烂的落叶,马蹄踏上去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腐殖质气息,隐约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类似金属锈蚀的涩味。
行至一处半坍塌的羊圈废墟时,老唐纳德突然勒住缰绳,举手示意停下,他利落地翻身下马,走到一面布满苔藓的岩壁前,用粗糙的手指拂开一片藤蔓,露出几道深刻的划痕。
“猎户的标记,”他这次用了生硬的英语,声音沙哑,“新的,不是牧羊人干的。”
凌清沅也下马走近细看。
划痕边缘锐利,绝非自然风化所致,高度齐肩,像是有人刻意留下。
她蹲下身,悄然运转内力,岩缝深处,除了苔藓的阴湿气,她捕捉到一丝极淡的、劣质烟草的焦油味,以及更深处,几乎难以察觉的火药残留气息。
与此同时,艾米丽在旁边的灌木丛中,发现了半张被揉皱又试图掩埋的货运单据,纸张被雨水浸染得字迹模糊,但一角盖着的“爱丁堡航运公司”的圆形印章,还依稀可辨。
时近正午,他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格伦莫尔小屋。
它孤零零地嵌在陡峭的山壁之下,由灰褐色的岩石垒成,低矮而坚固,屋顶的茅草早已腐烂塌陷,黑洞洞的窗口像盲人的眼窝凝视着山谷。
然而,门廊前的空地却异常干净,没有落叶,没有鸟粪,仿佛近期被人仔细清扫过。
老唐纳德没有进屋的意思,他沉默地守在门外,浑浊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缓缓扫视着四周茂密的松林和嶙峋的岩石,布满老茧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腰间的猎刀刀柄。
凌清沅推开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一股陈年尘埃和潮湿霉菌的气味扑面而来。
阳光从屋顶的破洞和窗户射入,形成几道昏黄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其中飞舞。
壁炉里积着厚厚的、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灰烬,但角落一个厚重的橡木工具箱,其黄铜锁扣却泛着近期被频繁触摸才有的油润光泽。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壁炉旁一块颜色略浅的地板上,用靴尖试探性地踩了踩,传来空心的回响。
她示意艾米丽帮忙,两人费力地撬开了那块伪装巧妙的活板门。
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泥土和某种特定矿物锈蚀的气味从地窖深处涌出——这气味与她之前在溪边捡到的矿石样本如出一辙。
借着艾米丽递来的手提马灯的光晕,凌清沅小心翼翼地沿着湿滑的石阶走下地窖,窖底空间不大,散落着几块带有新鲜凿痕的深色岩芯样本,旁边扔着半本被虫蛀得厉害的工程日志,封皮上的字迹已难以辨认。
“阁下!您看这个。”艾米丽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她在壁炉内侧一个松动的砖石后面,摸到了一个冰冷的铁盒。
盒子里是几份泛黄脆弱的旧地契,以及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图纸。
凌清沅回到地面,在门廊的光线下缓缓展开那卷图纸。
当图上的线条完全呈现时,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这是一张极其精细的矿脉测绘地图,墨线勾勒出错综复杂的地下隧道网络,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
而这张蛛网的中心点,被用刺目的朱砂精确地标注着,赫然指向他们刚刚离开的邓凯尔德堡的地基所在。
返程时,夕阳已将山峦染成金红色。
老唐纳德一反来时的沉默,坚持要绕道另一条更为险峻、紧贴悬崖的小径,他的理由简短而不容置疑:“避开月光下的影子安全些。”
在穿过一片死气沉沉的枯树林时,凌清沅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侧后方高处,传来几声细微的碎石滚落声,她猛地回头,只看见几只乌鸦被惊起,扑棱着翅膀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天空中。
当晚向玛尔科姆公爵夫人辞行时,老管家麦克尤恩先生递过来一个用粗布包裹的、还带着体温的小包。
“老唐纳德的一点心意,给女士路上御寒。”包裹里是一块烤得恰到好处的燕麦饼,饼胚里,巧妙地嵌着一粒刻有抽象鹰首图案的旧铜钮。
马车载着凌清沅驶离邓凯尔德堡沉重的阴影时,她最后回望了一眼格伦莫尔山谷在夜色中模糊的轮廓。
清冷的月光给远山的脊线镀上了一层银边,而那片被阴影彻底吞噬的寂静谷地,在她眼中,已如同一头蛰伏、不知何时便会苏醒的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