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伦敦埃塞克斯郡府的头几天,凌清沅感觉自己仿佛从一个风暴中心,踏入了另一个更为庞大、运转精密的机器内部。
诺福克海岸的咸腥空气和惊心动魄似乎还残留在感官深处,但眼前已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厚重的波斯地毯吸走了足音,水晶吊灯投下安静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打蜡木器和旧书卷的沉稳气息。
然而,这份宁静之下,是无声而高效的运转。
普雷斯顿女士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舵手,稳稳掌控着局面。
她不仅将郡府内部事务打理得纹丝不乱,更将诺福克的手尾处理得干净利落。
每日清晨,她都会准时出现在书房,带来简洁明晰的汇报:詹姆斯身体状况稳定,虽仍时有惊悸,但已能断续回忆更多细节,提及一个利物浦码头区带有“蓝锚”标记的仓库。
海克利尔别墅的新代理人已就位,账目清晰,修缮有条不紊,至于那条潮汐通道,则在迈克罗夫特的人彻底改造后,成为了一个绝密的存在,相关信息被严格封锁。
凌清沅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指尖拂过普雷斯顿女士送来的报告纸张。
她欣赏这种效率,这让她能集中精力于更宏观的棋局。
但她的心思,早已飞越了伦敦的浓雾,投向北方那片传说中遍布迷雾与古老誓言的土地——苏格兰高地。
迈克罗夫特送来的关于“信天翁协会”的厚厚档案就摊在桌上。
她逐页翻阅,目光扫过那些烫金的名衔和严谨的学术论文摘要,表面上看,这是一个无可指摘的精英团体,汇聚了探险家、学者和实业家。
但串联起资金流向图和组织架构图,一个不同的轮廓便浮现出来,那些业绩好得反常的航运公司,那些对高地特定区域,表现出持久且近乎执拗“学术兴趣”的考察记录,都透着一股精心伪装下的异常气息。
她推开档案,起身走到悬挂在墙上的大幅苏格兰地图前。
手指沿着蜿蜒的海岸线和起伏的山脉划过,最终停留在高地深处一个用细小字体标注的地点:格伦莫尔小屋。
它那么不起眼,此刻却像一个无声的漩涡,吸引着所有的线索。
这日清晨,天色微亮,凌清沅已按凌清沅自幼养成的习惯,在府内僻静的小花园里练完了调息。
初冬的寒气让她呼出的气息凝成白雾,但一套功法运转下来,四肢百骸暖意融融,精神也为之一振。
回到卧室时,贴身女仆阿格尼斯·米勒已经准备好了温热的花草茶和洁面的热水。
“阁下,今天早晨气温很低,您穿这件厚羊毛裙装可好?”阿格尼斯捧着一件深蓝色高领长裙,轻声询问,她手脚麻利,眼神温和,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已经能很好地把握凌清沅的喜好,简洁、舒适、不**份。
“可以。”凌清沅颔首,一边由着阿格尼斯帮她整理衣裙,一边随口问道,“米勒小姐,你来伦敦之前,对苏格兰可有了解?”
阿格尼斯一边灵巧地系着背后的扣子,一边回答:“我母亲是格拉斯哥人,小时候常听她提起高地的风光,说那里山峦起伏,湖泊如镜,但天气变化极快,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就可能大雨倾盆,她还说高地人有些独特的习俗和……嗯,比较看重家族渊源。”她语气里带着一丝对陌生地域的天然敬畏。
“家族渊源……”凌清沅若有所思,这或许意味着,她这个“空降”的埃塞克斯女公爵,在高地某些守旧派眼中,可能并不那么受欢迎。
用罢早餐,凌清沅照例前往书房。
途中经过门厅时,恰好看到小男仆吉姆正拿着一个鸡毛掸子,踮着脚,十分认真地掸着一副盔甲装饰上的灰尘。
他看到凌清沅,立刻放下掸子,站得笔直,笨拙地行了个礼,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敬畏和感激。
自从诺福克归来,这个曾被她从底层救出的哑巴男孩,对她就抱有一种近乎誓死效忠的虔诚。
凌清沅对他微微点头,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吉姆的脸立刻涨红了,手足无措地重新拿起掸子,更加卖力地干活,这种简单而直接的忠诚,在充斥着算计的贵族圈里,显得尤为珍贵。
书房里,普雷斯顿女士的汇报结束后,凌清沅并没有立刻开始处理文件。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渐渐热闹起来的景象,送奶工推着车,报童奔跑叫卖,马车驶过碎石路面……
这是维多利亚伦敦最普通的清晨,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
与诺福克生死一线的紧张相比,这种日常的喧嚣反而让人安心。
下午,裁缝如约而至。
凌清沅在偏厅试穿为苏格兰之行新制的骑装和礼服,厚重的墨绿色呢料骑装剪裁合体,便于活动又不失优雅,一套晚礼服则是深紫色的天鹅绒,款式简洁,但领口和袖口镶嵌的黑色蕾丝透出低调的奢华。
沃森女士在一旁仔细检查着针脚和细节,不时与裁缝低声交换意见。
“阁下穿着这身骑装,定能在高地狩猎会上引人注目。”沃森女士满意地赞叹道。
凌清沅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融合了东西方特点的面孔在庄重服饰的映衬下,少了几分稚嫩,多了几分沉静与威严。
她需要这些华服作为铠甲,融入那个圈子,但真正的力量,来自于她内心的决断和超越时代的见识。
试衣结束后,她难得地没有立刻回到书桌前,而是让阿格尼斯泡了一壶伯爵茶,坐在壁炉边的沙发上,随手翻阅着一本刚从图书馆取来的、关于苏格兰氏族历史的通俗读物。
文字间描述的古老恩怨、血脉传承和土地羁绊,让她对即将踏足的那片土地有了更感性的认识。
炉火噼啪作响,茶香袅袅,这一刻的悠闲,仿佛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
午后,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沃森女士引着夏洛克·福尔摩斯走了进来,他依旧是那副不拘小节的模样,大衣肩头沾着伦敦特有的煤灰,但那双灰色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刚破解了什么有趣的谜题。
“福尔摩斯先生,请坐。”凌清沅示意他在壁炉旁的扶手椅坐下,沃森女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夏洛克没有寒暄,直接从一个皮质文件夹里,抽出几张画满复杂符号和连线的纸,铺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
“公爵阁下,我对诺福克那些符号的研究有了新发现。”他语速很快,指尖点着几个关键图案的变体,“它们不仅仅是空间坐标,更是一种基于星象和潮汐规律的古老‘计时器’,我比对了几份残存的中世纪修道院星图和高地气候记录,推算出几个可能具有特殊意义的‘窗口期’。”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凌清沅:“下一个这样的窗口,就在大约四周之后。”
四周?凌清沅心中微动。
这个时间点,与她刚刚收到的那封来自玛尔科姆公爵夫人的、邀请她参加下月初爱丁堡狩猎聚会的烫金请柬,微妙地重合了。
“你的意思是,”她沉吟道,“如果‘信天翁协会’在格伦莫尔有所图谋,他们很可能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点行动?”
“可能性极大。”夏洛克肯定地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背,“古老的秘密往往遵循古老的法则,这或许能解释他们过往的某些行动规律,时间,可能是关键。”
这条基于逻辑与历史碎片推导出的线索,与迈克罗夫特情报网提供的现实指向不谋而合,让格伦莫尔之行的重要性愈发凸显。
送走夏洛克后,凌清沅独自在书房里踱步。
壁炉里的火焰跳跃着,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
玛尔科姆公爵夫人的请柬放在书桌一角,邀请函上优雅的字体背后,代表着苏格兰最顶级的社交圈和错综复杂的势力网络。
这位以强悍手腕和收集高地秘闻著称的公爵夫人,她的邀请既是绝佳的掩护,也可能本身就是一个需要小心应对的漩涡。
沃森女士再次敲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匣子。
“阁下,您定做的几套适合高地气候和狩猎聚会的骑装与礼服送到了,裁缝正在偏厅等候。”
凌清沅打开匣子,手指拂过厚实呢料和柔软天鹅绒的纹理,这些衣物不仅是必需品,更是她即将扮演的“角色”的行头。
她需要融入那个圈子,观察,倾听,然后才能精准地行动。
“告诉裁缝,我很满意。”她合上匣盖,抬眼看向沃森女士,“另外,沃森女士,接下来一段时间,郡府的日常事务由你全权负责,重要决策与普雷斯顿女士商议,我需要集中精力准备苏格兰之行。”
“是,阁下。”沃森女士沉稳应道,眼中流露出关切,“请您务必多加小心。”
夜幕降临,凌清沅站在卧室的窗前,俯瞰着伦敦星星点点的灯火。
这座城市喧嚣而冷漠,但此刻却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定感,然而,她知道这安定只是暂时的。
北方高地的阴云正在积聚,一场以华丽社交为帷幕的较量即将展开。
她回到书桌前,铺开一张质地优良的信纸,蘸饱墨水,开始给玛尔科姆公爵夫人写回信。
措辞优雅得体,表达了对邀请的感谢和对苏格兰风光的向往,字里行间保持着一位年轻女公爵应有的矜持与风度。
写完信,她用小巧的火漆印章在封口处,压上菲茨罗伊家族的徽记,火焰跃动,漆料熔化又凝固,像一个无声的誓言。
同时,她给迈克罗夫特写了一张简短的便条,只有清晰利落的一句:“狩猎季见,格伦莫尔,按计划行事。”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