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犯 第23章 离开

黄玉良愣住，随后笑道：“周掌柜说什么呢？”

周灵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黄玉良眉毛一挑，尽力装着镇静，听她下一句要说什么。

“那天，她和我说，我们是同乡。”

“她？”黄玉良反应过来是那个红衣女子。

周灵点头：“我们。”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你，我。”盯着他，淡淡道：“还有她。”

你、我、她。黄玉良念着，神色阴郁。

“黄玉良，你知不知道自己心虚起来很明显？”

“你今天实在是有点奇怪。”黄玉良决定继续伪装下去，撑开扇子笑道：“别不是太担心，疑神疑鬼起来了。”

二人隔着几步距离，氛围莫名诡异。

周灵道：“我们年纪相仿，又是同乡，但我没见过你，也没见过她。但是我想起来一个有意思的事情，郢城那个小地方，我想你应该也知道。”

黄玉良心都提起来，眯着眼睛：“是什么？”

“有一个书生考上秀才之后巡街，途中一个小孩撞上马扫了他的兴，他便将人摁在沟里，差点活活憋死了他。”

“这事，你知道吗？”

黄玉良点头。

“那我们怎么会没见过呢？那个人，就叫黄玉良呀。”周灵眨眨眼：“年纪相仿，姓名相同，又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我见过他，记得他，现在又出现一个你，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红衣女子一说这件事情，便叫周灵一直以来对黄玉良身份的怀疑有了头绪。虽然这个结果有些惊世骇俗，但她相信自己看到的，当时的黄玉良和现在的黄玉良绝对不是一个人，当年考上秀才的屈指可数，闹得这么大，自然叫全郢城人都记得他的大名。

也怪不得他要逃来丰州，而不是直接回京。

周灵瞥一眼黄玉良，他的过去怎样与她无关，就像她那时候和红衣女说的，把黄玉良摁倒她面前道个歉，其他的她什么也做不了。

黄玉良脸上青白交接，他知道周灵是郢城人，小柳儿说她们来丰州不过一年就猜到周灵可能对当年的事情有所了解，然而没想到她记得这样清楚，竟能直接推断到这一步。

周灵若有所思：“到底是你顶替了黄玉良的身份，还是黄玉良借着你的名头四处招摇呢？我猜是前者，一是官兵来了作不得假，二是那女子眼神不好，连她和你都分不清。”

她后来仔仔细细看过，所谓眼下一颗棕色的痣，其实是那天沾到的煤灰。那女子撒谎，她对她也没几分信任。

“你呢，想说什么？”周灵眼神放光，直直盯着黄玉良道。

“你想做什么？”黄玉良深吸一口气，知晓事情已经瞒不过，然而心里还是苦笑：他从郢城到丰州，好不容易没人再认得他，竟然还是他又想错。

一个认错了人，一个压根没见过，周灵一组合竟然已经猜对了个七七八八，黄玉良顿生一种挫败感。他是真心拿周灵她们当朋友的，不认识才是最好，以前听到的他是什么样的人，就能全然代表他吗？

突然，周灵的手搭在他的小臂上，黄玉良一怔。

“如果我怀疑你，早该猜出来了。”周灵淡淡道。

“你……”黄玉良语塞。所以什么，她现在不就是怀疑他的意思吗？

周灵抬眼看他：“萧衡带你走的时候，你带上小柳儿。”

黄玉良瞪大眼睛，一下就明白了。周灵早就猜出来了，他当时并不知道那红衣女子对他说了什么，只是一直没拆穿自己而已。

“不好吧……”黄玉良小声道：“她不一定会跟我走。”

“不。”周灵摇头，松开了他，眼底一片清明：“她听我的。”

黄玉良忍不住反驳：“倒也不是……”，“吧”字没说出口，见着周灵的眼神又将这个字咽了回去。

周灵道：“眼下形势谁都说不准，若是等到他们攻进丰州再跑根本来不及。”她顿了顿：“你先前那样肆无忌惮的，也有仗着自己要回京城的原因吧？带上小柳儿，她不能待在这里。”

叫她说中，黄玉良微微脸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犹犹豫豫呜呜咽咽的。周灵耐心等他回答，一边倚靠着门闩。

“我之前是不是说，要你做一件事？”

黄玉良茫然，周灵提醒他：“你刚来的时候。”

“本来，我是想你教小柳儿认字念书的，这也是我留你下来的原因之一。”周灵道：“但是后来你再度受伤，我也不提了。但是现在——”

她看向黄玉良：“你带她走，这就是我的要求。”

黄玉良无奈：“我答应了，小柳儿自己不答应也没用啊。周掌柜，你难道不知道她最依赖的人是谁？”

周灵偏头道：“我只要你答应，其他的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不用我管。”黄玉良破罐破摔似的摆摆手，不自在似的来回踱步，最后定定坐在椅子上道：“周掌柜，你确实很聪明，我看出来了。你等到现在才说，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战乱吧？如果没打仗，你是不是也不会说，就等着我跟萧衡一起走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门关得并不紧实，透过缝隙洒来一点光亮。外面的灯很亮，是重新换过的，比以前亮得多，还是萧衡主动发现买了过来，只说这样夜里也安心些。这个灯确实换的好，外面亮亮堂堂的，她现在站在里面，小柳儿在干什么，她能看的一清二楚。

黄玉良见她这样，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心理一股气堵着，猛然起了个哆嗦，再见周灵，却像是头一次认识她一般。

“你不揭穿我，也是觉得没必要，说到底，不关你和小柳儿的，你什么都不在意对不对？”

她仍然是靠在门边，转头看向黄玉良，大有他不答应就不让他走的意思。

几束细细小小的光线落在她的肩膀，脖颈，描出一个轻轻的像，然而背对着，黄玉良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有通篇的黑暗。

最终他弯了腰，败下阵来：“我答应你。”

周灵微笑，接着听见他道：“只要你说服她，我就带她走。”

“可以。”她毫不犹豫答应。

“还有一个问题。”黄玉良慢慢抬头：“为什么找的是我？要说保护，萧衡应该更适合。”

周灵要拉开门的手一顿，淡淡道：“你之前说，你有一个和小柳儿一般大的妹妹。所以我想，你对她不会坏。”

“就这样吗？”黄玉良不死心，他在周灵眼中，甚至是在小柳儿眼中，应当都是一个麻烦的形象。

他想听一句话，近乎执着，目不转睛盯着周灵。

周灵也终于回了头：“有些时候你像个兄长，是你想听的么？”

她说完便推开门，早就盯着这里动静的小柳儿一瞬间扑过来，叫她抱了个满怀。

黄玉良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那间屋子已经被全然照亮，只剩站在门前的周灵和她身边那仅此一处的阴暗。

“你们聊了好久。”小柳儿嘟囔。

周灵想想，怜爱地摸摸她的脑袋：“和他说回去的注意事项。”

“回去？”小柳儿惊呼，侧头去看里面的黄玉良，又转回来：“回哪里去？他要走了？”

周灵淡淡“嗯”一声：“当时不就说他只留一个月？时间差不多了。”

小柳儿长长哦一声，靠在她怀里，突然警惕道：“灵姐姐，你的心跳的好快。”

周灵噗嗤一声被逗笑：“小医师说说我是什么病？”

然而小柳儿一本正经：“这是相思病。”

“那要怎么治？”

“一个月不准所有人出门！”

周灵弯腰，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水：“怎么哭了？真看出来这是不治之症？”

她知道小柳儿情绪敏感，大概这段日子也将黄玉良当成了不多得的好朋友。如今见着他要离开，不可避免地伤心。其实她还有一个考量的地方，论谁的武力值更强更值得托付，那自然是萧衡；然而小柳儿明显和黄玉良更亲近，她不能全然忽视不管。

但是要说这个，谁能比她更舍不得小柳儿？谁能比她更难过？谁能比她更忧心？

刚来丰州的她们一无所有，但互相陪着也捱过了那个冬天。她是她的妹妹，家人，朋友，几乎是她逃出郢城之后落下情感的全部化身。她疼她教育她哄着她，她们两人就可以是她想过的最好的生活的样子。

周灵慢慢抚摸着小柳儿的后背，要说最爱的，也不过是她了。

她不忍心看到小柳儿雾蒙蒙的带着泪的眼睛，不忍心她们这样安稳的生活就此被打破，不忍心近乎冷酷地告诉她人与人之间最常见的其实是离别。

周灵轻声哄着：“这里不安全，早晚都要走的，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小柳儿舍不得黄玉良是正常的，周灵对此很有耐心：“我们之后也会走的，不要伤心。”

“我们？”她嗓音轻颤，闻言又是落下滚滚几大颗泪水。

“嗯。不能一直在这里。”周灵接着道：“怕吗？”

“不怕。”小柳儿摇头，却捏紧了她的衣袖。

“……”

周灵最终完全蹲下身来，低了小柳儿一头，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恨不得抱紧再抱紧。

舍不得黄玉良的话，就借口送别的时候让她一道上船好了。

黄玉良和小柳儿要走，她会给黄玉良足够的钱；萧衡要走，或许回京的第一面就会见上萧怀远。她想做的能做的已经做尽了，这样是最好的结局。

她会找个新的地方重新活下来，扎根在不知道是哪座山的角落。孑然一身的时候，她会全心全意践行爹娘说的好好活。

周灵轻轻叹了口气，算来算去，最值和最不值的，都是她这一条命。

黄玉良看着眼前景象鼻头一酸，几乎也要落下泪来，手一抹脸，然而猝不及防看到小柳儿正在往自己这里看来，大而黑的眼睛盯着他。

泪痕结了块在脸上，沾倒了一小片睫毛。黄玉良努力见她在说话，嘴巴张张合合，上面部还是一动不动。

白肤红唇，笑起来牵不动任何五官，仍然是死死盯着他。

她在说：

“我、不、走。”

随后缓慢扯开嘴角笑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