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蓿睡不踏实,当第五次睁开眼时,外头仍是黑漆漆的,月亮也不见移动多少位置。她叹了口气,起身叫醒青鸾,吩咐她燃起安神香。
青烟袅袅,沉香幽幽。
这下,慕容蓿终于如愿闭上了眼睛,再没像先前那样不停地清醒。
然而,眼睛虽没有再睁开来,她却睡得仍是不安稳,陷入了更深的梦魇。
梦里,刀光剑影,吹角连营。
她的面前闪现许多人影,有相熟的,也有完全不认识的。这些人或笑,或哭,或怒,或骂,走马观花般掠过。
突然,她感觉袖子一紧,遂低头看去。
有一只瘦削的手,拽住了她袖子,正试探着搭上她的手腕。
这只手骨节分明,比流玥的手指瘦些,短些。虎口、指腹莹润无暇,也没有流玥那种长年练剑留下的薄茧。
这是一只没什么力量的手。
可慕容蓿却在它搭上手腕的那一刻,竖起了全身的汗毛。
恐惧如潮水,几乎就要淹没了她。
这时,一阵低沉的剑吟盖过所有声响,腕上的那只手如雾般消散。
慕容蓿大大地松了口气,就见一身玄衣的流玥,手持定阿剑立在身前。
她不由心中一喜,轻快地喊了一声“流玥”。可是,对面人却赤红着双眼,神情狰狞,发了狠般朝她一剑砍来。
“啊!”慕容蓿惊坐起,脑中浑浑噩噩,分不清今夕何夕。唯一清晰的是定阿剑森森的杀意以及流玥狠绝冰冷的话语——慕容蓿,今日踏出此门,你我恩断义绝!这天下,再无你立锥之地!天涯海角,吾必取你项上人头!
从小到大,她与流玥打过许多次架,也说过许多狠话,但往往都点到为止,相互间默契地有所克制。可以说,她从未在流玥的剑意中见到过杀气。
而刚刚的梦里……
心脏被狠狠揪了一下。慕容蓿缓缓抬起右手,袖子顺势滑落,露出皓白的手腕。那手腕上纵横交错着许多伤痕,深深浅浅。其中有一道颜色极深,留下的疤痕也最为丑陋,从腕骨的这一头到手腕的另一头。
正是这道伤痕,让她成了一个废人。
是他做的吧?
都说梦里的是假的,当不得真。但慕容蓿一想到梦境里的那一剑,只觉得十分真实,真实得让她心魂肝胆都颤抖了。
她神色晦暗着蜷缩起身子,紧紧抱住了双腿。
清晨的第一缕光透过窗棂投射进来,恰恰落在床头的错金莲纹铜炉上。金丝勾勒出的层层叠叠的莲花瓣舒展,其上碎光流转,有丝丝缕缕的烟气从花瓣间的缝隙里散逸而出。
沉香未尽,长夜已逝。
慕容蓿怅然一阵,忽觉头胀得厉害,后脑处有一根筋紧紧绷着,自脖颈起到头顶心,钝钝地疼,很不舒服。
她想,她需要睡个回笼觉。
可惜,事与愿违。
脑袋方贴上枕头,殿外就传来一阵喧哗。
一道苍老尖细的嗓音带着愠怒喊道:“一个小小宫人也敢拦我?!你是要抗太后旨意吗?”
“孙常侍,”青鸾气势弱些,但也不相让,“大王说了,殿下大病初愈,身子尚虚,不宜面见太后。您执意要请殿下,是要抗大王的旨意吗?”
孙常侍是夏太后身边的老人,当年随太后一起由卫入秦,深得信任。他是除信远侯外,唯一被太后委以重任的近侍。十一年前,新君登位,太后垂帘,身为心腹的他自然成了宫廷内举足轻重的人物。
毫不夸张地说,孙常侍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代表着太后的意思,无论是在都城的栎阳宫,还是雍城的大郑宫,无人敢质疑,更无人敢在他强硬的态度下拂了他的意。
而现在,青鸾却做了。
她拦在殿门外,寸步不让:“孙常侍,请回。”
周围一众宫人倒吸一口凉气。
想不到这个平日里胆小的宫娥此时竟有这般胆色!莫不是以为慕容蓿回来了,她就有了倚仗?
孙常侍眼中闪过一道意外之色,随即眉眼变得更冷了:“大病初愈?身子尚虚?昨夜女爵随大王回宫时,许多宫人都瞧见了,生龙活虎着呢!怎么一夜工夫,连个门都出不了了?依我看,身子弱是假,挑拨太后和大王是真!”
“孙、孙常侍,你胡说什么?”青鸾傻了眼,不明白怎么突然扣下这么大一顶帽子。
“我胡说?不,是你胡说。”孙常侍拱着手,尖利的嗓音听来让人很不舒服。
从前慕容蓿在,没有人敢欺侮青鸾。慕容蓿出走后,秦君常在华阳宫走动,有眼力见的宫人也不敢造次,生怕青鸾告到秦君面前,自己吃不了兜着走。所以,青鸾在秦宫十多年,并没有被人刁难过,更没有被如孙常侍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物刁难过。
孙常侍只是那么一说,青鸾就紧张得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两只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弱弱地问道:“孙常侍何出此言?”
孙常侍冷哼一声:“你说是大王的旨意,我且问你,大王的手谕诏令可在?”
“是大王口谕。”
“何人为证?”
“这……”青鸾脸色一白,猛地想起,秦君叮嘱她的时候,四下无人。
彼时,慕容蓿已经睡下,青鸾想起中庭有一座灯龛的蜡烛烧完了,就出殿门去到中庭添新烛。换好蜡烛,一转身,她就看到秦君站在殿前台阶下。
秦君只身一人,没带任何随从。一身玄色衣裳,似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青鸾吓了一跳,赶忙上前行礼:“见过大王。”
流玥抬脚踏上台阶:“她睡下了吗?”
“回大王,殿下已经睡下了。”青鸾低着头回答,哪怕流玥敛了一身气势,她还是心头发颤,原本就轻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更轻了,像是蚊子鸣叫,“大王要进去吗?”
“不了。”流玥习惯了青鸾那样轻声轻语说话,面上并无恼意,回答的同时,那只跨上台阶的脚收了回去,“让她好好睡吧,今夜不扰她。”
随后,秦君又站了好一会儿。
青鸾困顿,眼皮不住地打架。但秦君在侧,她不敢回殿内睡觉,只能强打精神等着流玥离开。
流玥察觉到青鸾的倦意,意识到自己站得有些久了,便收回了望向殿内的视线,举步出了朝朱殿。
临走,他吩咐青鸾:“太后宫中来人,直接拒了。”
秦君说这话的时候,庭中只青鸾一人,故而,没有谁能为青鸾证明。
见青鸾支支吾吾,孙常侍猜测,她寻不到证人。
如此就好办了。孙常侍心下暗喜,面上却是露出厉色来:“既无手谕诏令,也无人证,便是你这小宫娥撒谎!”
“我……我没有!”青鸾急得说不出话,只能极力否认。
“你好大的胆子!假传大王口谕,意图挑拨太后大王,其心可恶!其罪当诛!来人——”孙常侍一挥手,示意身后跟着他来的宫卫们去抓青鸾,“将这居心叵测的宫人拖出去,杖毙!”
宫卫们上前来拉扯青鸾。
青鸾一张小脸吓得惨白,挣扎着说道:“常侍不信,可以去问大王!”
孙常侍却是不听青鸾说什么,冷冷说了一句“拖出去”!
青鸾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她完全没想到,孙常侍竟能无视大王的话,还倒打一耙,在朝朱殿发难。
“住手!”听得“吱呀”一声,慕容蓿推开殿门走出来,她带着倦意的嗓音呵止了宫卫们粗暴的行为,随即目光一转,看向孙常侍,“孙常侍,不知我的婢女犯了何错?”
孙常侍见慕容蓿出来,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而后堆起和煦的笑来,那模样倒是减了些盛气凌人。
他在宫中多年,深知慕容蓿吃软不吃硬,若真态度强硬地跟她对着干,别说此行的目的难以达成,自己怕也得蜕层皮。
故而,他放低了姿态:“殿下,太后听闻您昨夜回来了。这十多年未见,她想念得紧,一早便让奴来请您过去。可这小宫女却拦着不让,还谎称是大王旨意。”
说着说着,孙常侍语重心长起来,露出“都是为了女爵你好”的神情,道:“这可不得了!先不说是不是这小宫女假传大王圣谕,就说,大王不让您见太后,这事传出去,外头的朝臣怎么想?太后听了,又怎么想?”
流玥不让她见夏太后,朝臣们和太后还能怎么想?
往好了想,自古婆媳不相容,她与夏太后天然对立,流玥担心骄纵无礼的慕容女爵与太后起冲突,故而隔绝两人。往坏了想,是流玥把母子间的矛盾摆到了明面上,孝子都不装了。
当然,若认定青鸾假传圣谕,流玥没这个意思,那么,这事就是慕容蓿挑衅夏太后,故意激化流玥和太后的矛盾。朝臣们晓得了,顶多叹一句:大王娶妻不贤。
孙常侍要杖杀青鸾,就是想让青鸾背上假传王命的罪名,巧妙地将流玥母子间的龃龉归罪于慕容蓿的挑拨。
慕容蓿若不想做这个冤大头,不想眼睁睁看着侍女被杀,那今日就不能依流玥的口谕行事,而是得去面见太后,且要欢欢喜喜地去见太后。
诶!王后的位置还没坐上去,糟心事倒是先来了。慕容蓿看着被宫卫架着的青鸾,揉了揉太阳穴:“常侍提醒得是。青鸾无礼,阿蓿代为赔罪,不过,她也是忧心我的身体,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还请念在她一片护主之心的份上,放了她。”
“殿下明白就好。”
慕容蓿皮笑肉不笑:“太后想念我,我也甚是想念太后。常侍稍等片刻,待我梳洗一番,便去面见太后。青鸾,过来给我梳妆。”
末了,慕容蓿招呼了一声青鸾。
孙常侍请到了慕容蓿,也便达到了目的,自然不再为难青鸾。他给了那几个宫卫一个眼神,宫卫们就放开了青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