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蓿一共摸出了五个宽口矮足的黑陶小罐子,一个手掌能放下三个,放不下的被她递给了流玥。
这些小罐子用包裹着红绸的圆木塞封着口,封口处有一圈细麻绳绕着,绳子末端则挂着薄竹片。这竹片削得极薄,仅三张纸的厚度,上面各写着:庄生蝶、恍如昨、梦三千、醉逍遥……
慕容蓿捏住那罐写着“梦三千”的小罐子,晃了晃:“同时对付信远侯和翟君,一听就挺难的。好在现下信远侯的人还没来,只有翟君,我们就先拿下他。”
“在破庙的时候,我就发现了,隗七对翟君此行极为不满。刚刚在帐外,还希望我们不要帮忙。我想,我们可以从他入手,说服他将迷药掺在翟君的吃食里。届时,翟君不醒,群龙无首,做主的便是隗七和隗九,这两人本就有分歧,稍加利用,我们就能趁乱离开。此其一。”
“其二,隗七毕竟是翟君的人,不能确定他是否能为翟王后做到这种程度。我们就得麻烦点,想办法放倒他们所有人。我这有五罐迷药,放倒三十几人,问题不大。”
这些黑陶罐子里的迷药出自慕辛夷之手,效用自不用怀疑。
只是——辛夷怎会将这种东西给阿蓿呢?流玥总觉得不对劲,他取了一个罐子打开,凑近闻了闻,神情不由古怪起来。
这时,慕容蓿朝他看过来:“大王,意下如何?”
“主意可以。”流玥转了转黑陶小罐子,嘴角弯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可是,阿蓿——这是金疮药。”
慕容蓿一呆。
流玥将打开的小罐子往慕容蓿鼻子跟前递了递。
慕容蓿的狗鼻子动了动,果真闻到了松香、三七、麝香等的药材气味。她眼中闪过一道惊讶之色,随即不信邪地将手里那三个罐子都打开来闻了闻。
无一例外,皆是金疮药。
“这慕辛夷什么癖好,一个金疮药整什么‘梦’啊,‘醉’啊的名字,防贼吗?”慕容蓿被气笑了。
封缭低低笑了一声:“可不就是防贼嘛!”
慕容蓿:“……”
好吧。的确防贼,防的正是她这个贼。
慕容蓿郁郁地将手里的三个罐子往桌上一放,懊悔没在偷拿的时候闻一闻。她长叹一口气:“现在,我没主意了,你们琢磨吧。”
“你想拿辛夷的迷药,是要做什么?”流玥此刻却没想着如何破局,反倒在意起了慕容蓿拿迷药这件事。
彼时,慕容蓿正在心里问候慕辛夷,盘算着怎么跟慕容芙告状,给慕辛夷吃几个苦果子。一听到流玥的问话,就不假思索回答:“还能干什么,不就想……呃……”
意识到不对,她立刻捂住嘴。
“想什么?”流玥悄然欺近慕容蓿,沉声问着。
慕容蓿目光闪烁,心虚地不敢去看流玥,假装无意地将脑袋转了个方向:“不干什么,就是好奇,好奇他捣鼓出了什么新鲜玩意,拿来研究研究。”
流玥却没打算就此揭过,伸手掰过她脑袋,强迫她直视他的眼睛:“这个理由,寡人不满意。你再编个像样的。”
呃……都说编了,那她还有说的必要吗?
慕容蓿僵硬地笑了笑。
而流玥一瞬不眨地盯着她,烛焰倒映在他黑沉沉的眼睛里,一点、两点……
“嗯?”尾音被他拖得长长的,代表着,他在等着她说下去。
慕容蓿头皮发麻,只得皮笑肉不笑道:“黑陶精美,忍不住把玩。”
流玥瞥了眼桌上的黑陶罐子。
这些黑陶罐子的质地倒确实不错,但整个瓶身光滑,没有任何装饰,实在称不上精美。
他冷冷扯了扯嘴角,却不说话。
显然,秦君对慕容蓿的这个说辞不甚满意。
慕容蓿又想了想,继续胡诌:“名字好听,见之心动。”
对面人还是没什么反应。
慕容蓿撇撇嘴:“慕辛夷名满天下,他的药,千金难求,我准备拿这几罐去栎阳倒卖。”
“寡人不缺这点金银。”
“你不缺,我缺。”
“……”流玥眉头一蹙,“寡人亦不会缺你食少你衣。”
衣食是不缺,但你会要命。慕容蓿腹诽着,忽觉钳制着她脑袋的那双手加重了力道,然后听到对面人冷冷说道:“你是想逃。”
这回,流玥不跟慕容蓿绕圈子了,直接点破了她的意图。听他嗓音沉沉,冷如寒铁,短短四个字,却携着雷霆风雨之势。
慕容蓿心中一紧。
其实,这桩婚事,流玥究竟有多少甘愿的成分,她不得而知。她知道的是,他毕竟公开宣称要遵循宣华太后旨意,那必是不容她动什么歪脑筋的。
像偷拿慕辛夷迷药这种事,意图不要太明显。他怕是轻易不饶她。
慕容蓿一颗心拔凉拔凉的。只见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我拿慕辛夷的药,的确是想找机会弄晕你们三个,但这一路走来,把这事给忘了。”
任何时候,坦白总是没错的。而且,她得向流玥表示,她不曾付诸行动过。
事实上,慕容蓿没有撒谎,她确实将这事忘记了。
流玥微微眯了眯眼,像是在思考她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
“别问我为什么忘了,我自己也挺想知道的,这么要紧的事!”慕容蓿没有撒谎,自是回答得理直气壮,这会儿,那双又圆又大又亮的黑眼睛坦然地直视着流玥,“反正今日遇到翟君,我才想起身上带着迷药,本以为可以用一用。谁知那根本不是迷药,用不到翟君身上,也用不到你身上!”
说着说着,她语调一转,带上了几分懊恼和委屈:“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拿的是真药,真付诸了行动,那又如何?我想跑,我有错吗?”
她如今靠山没了,身手废了,狐朋狗友们也不知还剩几个,只能任他揉圆捏扁,置于风口浪尖,前途渺茫。而她不想过得那么凄惨,自救一下又怎么了呢?
慕容蓿越想越觉得委屈,鼻子微微一酸,眼里就浮起一层水雾来。
隔着雾蒙蒙的一层水汽,她看不清流玥此刻的表情。只听到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头发,摩挲出的一阵细微声响。
“你没错,是我有错。”流玥低沉的声音幽幽,凝涩如冰下细流,“是我不能令你安心。”
嗯?慕容蓿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下一刻,她就感觉到流玥的指尖碰了碰自己的眼角,那眼眶里聚着的眼泪被他指腹带走了。然后,她听到了一句话,一句这辈子都不可能从流玥嘴里说出的话。
“对不起,阿蓿。”
诶?诶?!
慕容蓿彻底呆住了。
此时此刻,她人虽没动,心却乱得很。
因为,流玥看她的眼神,太过不一般了。她甚至怀疑,对面那人是不是被换了芯子。而怀疑之余,心间也有奇奇怪怪的情绪缠绕生长,像是有一片羽毛轻轻挠过来,痒痒的,又好像被灌了一壶酒,正醉意微醺着。
恍然间,烛光似乎摇曳得更厉害了。
不对,烛焰确实摇摆得厉害,脚下的地面也颤动着。
流玥目光一变:“阿缭,灭灯!”
封缭当即吹灭了蜡烛。
帐里一片黑暗。
蜡烛熄灭的同时,流玥顺势将慕容蓿揽进了怀里。
幽冷的兰花香撞了个满怀,慕容蓿只觉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更快了,快得指尖都颤抖了。
不过,这会儿,并不适合生出什么绮丽的念头。
“阿缭,多少人?”流玥沉声问封缭。
他话音一落,慕容蓿就听到一阵衣摆拂动的悉索声。是封缭撩开衣袍,俯身趴在地上听远处的动静。
来翟君营帐之前,天刚下过一阵雨。此时,山林泥泞潮湿,马蹄声传过来的速度比平日里更快些。
封缭听了一会儿,下了判断:“七八十骑。”
秦**制,一队骑兵一百二十人。封缭判断出的七八十骑,差不多是一队骑兵的三分之二了。
慕容蓿不由紧张起来:“来的会是谁?”
封缭起身,拍了拍衣上尘土:“若运气好,是我们的人;运气不好,就是信远侯的人。夫人,你希望,我们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他的语调听起来轻轻松松,似乎对目前处境并不担心,但仔细听,就会发现他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僵硬。
慕容蓿并不作答。
这世上,谁都期盼自己运气好,但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
这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惊动了翟君,隗七和隗九立刻召集所有甲士,严阵以待。他俩则驾着马,带着五六亲信,守在大营外。
浓密的树林,影影绰绰,分不清树影和人影。
不多时,那队人马便到了眼前。
未等隗七和隗九开口,为首的那人勒紧缰绳,高声喊道:“信远侯使者求见翟君陛下!”
隗七和隗九对视了一眼,眼中皆闪过讶异之色。
就在不久前,落英楼主就声称是信远侯门下舍人,见过了翟君。这会儿,又冒出一个声称是信远侯使者的人,饶是神经大条如隗七,都察觉到了不对。
他瞬间警觉起来:“你说你是信远侯使者,可有凭证?”
“以君侯亲笔书信为证。”那人从容不迫地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身后的下属。那下属接过信,翻身下马,一路小跑到隗七马前,恭敬地将信递了过去。
隗七接过信,瞥了一眼。
他曾见过信远侯与翟君的信件,认得信远侯的字迹。这信封上用翟国文字书写的“翟王亲启”这四个字,的确就是信远侯的笔迹。
比起拿不出凭证,只能靠嘴皮子的落英楼主,这人似乎可信得多。但是——
隗七看着那人身后乌泱泱的一群人,并没有立刻相信:“使君稍等,待我禀明君上。”
说完,隗七就带着书信去找翟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