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
柳宗元的办事能力,令人叹为观止。
天声功不可没,念一句人生转瞬即逝,柳宗元深感恐惧,风驰电掣行动起来。
裴延龄一夜之间遭贬谪,街头巷尾响遍欢呼声。
也有人怜惜他,在路上为他送行。
家里的鸡蛋和青菜拿出来相送,哪怕是烂掉了碎掉的也要强行塞给他。
裴延龄的衣服上蛋液流淌不停,菜叶挂在身上,路人仍不停手。
长安城的人果然富裕,家里不差这点粮食。
柳宗元躲在暗处,不由得感叹。但他其实不太放心:“万一有人为裴延龄上书呢?”
刘禹锡提议:“我们去大明宫蹲守一下。”
进退之事,贵不失时。
绊住裴延龄余下的知交,必须抓紧。
刘禹锡和柳宗元在朝中的朋友,纷纷传来音信。
秘书省的说没人帮裴延龄说话,中书省的说刘禹锡吏部铨选妥了。
裴延龄下台,全京城的人都在兴头上,目光凶狠的卫兵听到刘禹锡有好事,也来恭贺一声。
大明宫外的卫兵见刘禹锡对祝贺感到尴尬,赶忙解释称是跟大明宫内的人学来的。
他的话说到一半,远处有人出宫。
“拜见张将军,将军万福。”远处的士兵喊道。
这个说辞……难道眼前走来的人正是左金吾卫将军张万福?
还没等柳宗元同卫兵确认,就听到远处在喊:“太平万岁!”
“太平万岁!”刘禹锡眼前的卫兵也大喊。
“太平万岁!”刘禹锡和柳宗元只好跟着氛围一起叫道。
远处有一个少年,从柳树的阴影里窜出来,拦在张万福身前。他们说了什么,刘禹锡和柳宗元傍晚才打听出来。
张万福听闻佞臣倒台,在延英门外面逢人相贺:“天下以后岂不太平?太平万岁!太平万岁!”
朝廷上的是非褒贬,在京城的茶楼酒肆间,全作佐餐下酒菜。
“大战结束多少年了,现在不太平吗?有什么可庆祝的?”
“金吾将军名万福,他们想欢呼,却得避名讳,要不然就该喊‘坏人下台,天下万福’了。”
“都是好词,张将军没有坏心,搁这里议论什么?没带酒钱想拖到最后付呀?”
谁人能无非议?
张万福,自此名重天下。
有人说,神策军险些禁中兵乱,便是因为裴延龄拖欠粮草。长安之外,更有临郡相互往来,彼此通气,箭在弦上。
“子厚,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刘禹锡见柳宗元有些落寞,“我给你办个庆功宴。”
柳宗元摆手回绝:“这才进行一半。”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天下太平。
这四个字,勾起了李适的回忆。
李适生在东宫,他二十一岁那年,代宗李豫即位,于是被委任为天下兵马元帅。次年,他因平叛安史之乱有功,官拜尚书令,并且和郭子仪、李光弼等人一起供进凌烟阁。
天下太平,李适的贡献有目共睹。事到如今,无人再提。
李适长吁一口气。
朕可是先有功劳,而后才册立为皇太子的。怎么根据现在朝臣的看法,却是时人吹捧呢?
他们不能因为朕一时信了奸佞小人的谗言,就无视朕之前光辉圣洁的品格啊。还是小裴会说话,他总是先美言两句,陆九的文章也好,单看页数,就能见到他的诚意。
而当下朝堂上的这些人!
奏章的内容都是跟风反对小裴,还有个别人在延英殿外大喊“天下太平”。太吵了,完全没有当年陆九在耳畔一字一句好言相劝的风度。
当年天下大乱,朕于危难之中,是宦官窦文场、霍仙鸣率兵前来相救。
这些文臣,他们当年都在哪儿呢?论文论武,诚信忠义,都差点意思。
眼下难得太平之时。
这些人不来排忧解难,一门心思火上浇油。必须让御史台查一查这几个对旱情漠不关心的官员。
御史台收到命令,面对皇帝亲自圈出来的名单,严阵以待。
有人侵吞官钱,大约五十万贯。有人行贿高官,金银珠宝藏牛车运给对方。有人妄用钱谷,凭妻子去勾结权势。有人卧病在家,以勤奋之名,将度支的财物拿回家中。
李适怒火中烧。
他以严刑对待那几人。而后有人说此般恶果,是当朝宰相和户部尚书未有预案而酿下的,李适又迁怒于陆贽和裴延龄。
宰相又不止陆贽一个。
他们为了自己的位子,也得帮陆贽说情。
帮陆贽不帮裴延龄,李适怀疑这些人图谋不轨。
圣人怒气难消,有心赐死大臣。宰相们在延英殿紧急对答,外面的谏官纷纷筹备,要在紫宸殿上补充一番。
谏议大夫阳城也不例外。
初次写奏章,他或许领悟不到技巧,合不合圣人心意,谁也说不准,但他速度比别人慢,人尽皆知。
李适下诏,再贬裴延龄和陆贽去巴山楚水,阳城的奏文才落在李适的桌上。
迟了。
陆贽和裴延龄已经在路上了。
阳城奏章的文风,像是谆谆教诲。
世风日下,竟然轮到谏官来教育朕了!
但他颇有陆贽当年的风采。
李适讥笑一声,改任阳城为国子司业,在国子监督导教学、完善学规。
【烦恼丝霜白如雪,王维一心在空门。裴迪有心无力,他无法斩断王维心间的罗网,也无力破坏洛阳菩提寺的牢笼。】
【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唐军收复长安与洛阳。王维和其他受困的文武百官,皆被下入狱中,押送返京。】
【在菩提寺中,心灰意冷的王维,是预料到了他来日的悲惨下场,还是后悔天宝年间对危难熟视无睹未有作为?假如时光重返,王维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曾经他十九岁,看到李陵蒙冤受俘,感慨万千。那时候的王维,可曾想过时隔数十载,他自己会陷入同样的泥沼?如今被俘又入狱,王维会悔恨当年一语成谶,还是懊恼明明早就知道?】
【王维的杂诗《叹白发》,前五言,后七言,将他人生低谷中的无奈和伤感展现得淋漓极致。】
“唉……”
韩愈回京一见到柳宗元,就看到他在叹气。
他收起伞,问刘禹锡:“好久不见。上次你们一心想让裴延龄下台,竟然这么快就实现了,而且差点流放到岭南了。”
“圣人心软。”刘禹锡面无喜悦,“应该给他像元载那样下狱审问再判,他们同样是度支转运使。”
韩愈心里咯噔一下,说:“别太狠了,圣人不是下诏了吗?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唉……”
“子厚,你到底遇上何事了?”韩愈问道。
柳宗元缄口不言,刘禹锡替他说明。
陆贽被牵连贬谪,实属意外,但柳宗元觉得责任在他。
人逢雨天,难免低落。
韩愈非常理解。
柳宗元难得开口:“圣人不准量移之事,针对的是陆贽。他曾经为左降官量移制度多次上奏,批评李林甫的旧制,想要改革,结果圣人生气,又给改回去了。”
“事已至此,伤心何用?”韩愈同样为他崇拜的座主陆贽被贬心痛难忍,“举国求雨,连月未成。陆贽蒙冤,大雨如盆。贬谪之际,他仍心系百姓。”
柳宗元忽然问起:“是谁说的宰相对这些事应当提前谋划?”
“东宫。”刘禹锡答道。
韩愈感叹:“这太子以后可就难了。朝中大臣,不一定拥护他。朝中多数倾向于陆贽,太子把大家都推到对面去了。”
“别这么说,凡人一生百年,圣人也才过半,更何况他若长生不老呢?”刘禹锡纠正他,“朝臣却换过一轮又一轮,若是之后的文官胆子小,既不触怒天威,而且瞻前顾后,太子自有福气。”
“求仙炼丹多少代了,没一个成的。”韩愈心生怜悯,“倒是陆贽,而今贬为忠州别驾,怕不是会被他上面的刺史欺负。”
“唉……”
刘禹锡见柳宗元落落寡欢,说:“错不在你。要不然我也有责任。忠州刺史是新调任过去的,和陆贽曾经同朝为官,说不定是老相识,吏部特意安排过去照拂呢。另外,想救陆贽的人,还有在成都的韦皋,我听闻他已经上表求代,让陆贽接替他。”
“韦皋在成都十年,是该换人了。”韩愈点点头,“要不是西川按时上税,他和河北三镇也没什么区别了。”
“别乱说话。”柳宗元从悲痛中惊醒,“但梦得兄,说得甚是有理。”
“几则喜报,纸面上的事,哪算说理。”韩愈不服,“总不会因为他吏部铨选过了?我博学宏词科三次落榜,我就不如他了吧。”
“天大的误会!”柳宗元有些慌乱。
“随便说说,没有怨你。”韩愈转而问刘禹锡,“分到何处?秘书省校书郎?”
“太子校书。”
“怪不得帮东宫说话呢,”韩愈打趣道,“那么梦得平日忙不忙呀?我制科三次不中,想去找人说一说,以前还能攀上座主,如今就只有梦得了。”
刘禹锡受宠若惊:“想说什么?”
“我要上书!前些日子,霍仙鸣、窦文场分掌左右神策军,担任护军中尉……你们可知原因?”
柳宗元正在酝酿,韩愈自问自答。
“文臣内斗,宦官得利。”韩愈气势非常,“像我这样不擅长考试的人,入仕位子又少了一个啊!”
正史当中,794年12月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陆贽被罢为太子宾客,795年4月陆贽被贬为忠州别驾,795年7月谏议大夫阳城改为国子司业,796年5月宦官窦文场、霍仙鸣为左右神策护军中尉,796年7月户部尚书裴延龄病逝家中。
延龄死,中外相贺,唯德宗悼惜不已,册赠太子少保。
——《旧唐书》
《新唐书·奸臣传》里没有裴延龄,唐朝昏君大排名,唐德宗李适也排不上前几位()
【本章注释】
王维《叹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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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赵莹、刘昫《旧唐书》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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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大燕伪官王维(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