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忘记呼吸。
来人眉头微蹙,面上不见笑意,眸中却隐隐含着不忍,面目被柔和的月光笼罩,染上了几分似假还真的温柔。
萧凌晏愣愣望着他,沉寂数日的心起死回生,开始狂跳。他还活着?可他分明亲手埋了他那具冰冷的尸骸。
他下意识伸手,触碰来人缥缈的衣摆,手指却径直穿过了这道月色的影。
眼前人又蹲下身,抬袖为他擦拭面上星点泥污:“你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他离得那样近,只要伸手就能把人搂进怀里,可落在萧凌晏面上的手却没有实质,像北风一样掠过他的脸,带来彻骨的寒。
“是不是又喝醉了?好重的酒气。”他的手指又流连至他的下颌,虚虚勾勒着他面庞的轮廓,“你比以前瘦了好多。不能再喝了。”
萧凌晏闭了闭眼睛,企图冻结酸涩眼眶中的湿气。抚摸着他的分明就是这个人,可为何,他嗅不到他指尖的淡淡桃香,感受不到他指尖的温暖温度?
他明明知道的,这只是一道虚影。是他醉后幻想,是黄粱一梦。可他不想认,他宁愿是冤魂索命。
“回屋吧。夜里冷。”萧珺又试图给他拉紧衣领。他终忍不住伸手,捉向他的腕。可握拳时掌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能捞着,却搅碎了身前幻影。
这张他又爱又恨的脸,雾气般消散在他眼前。
“别走!”他慌张而徒劳地去捞这丝丝缕缕破碎的幻像,却如水中取月,镜中采花,入手依旧虚渺。
他终于彻底没了分寸,对着寒夜里虚无的黑暗怒不可遏,却又似颤声恳求:“你不是来找我索命的吗!那你跑什么?你有本事把我也带走!”
夜寂静得深沉,吞没了他的声响。
他仰头颓然望着头顶苍月。都言月神司人间万般情,为何祂老人家不能让他的情纯粹分明,为何要让他的爱恨这般参互不清?为何叫他见人活时愤怒,见人死时悲怆,矛盾至极?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深坑,将身躯浸入院中冷泉的。他的初心只想洗去身上泥污,可埋入水下时,强烈的窒息却让他觉得分外平和宁静,他甚至不舍得浮上去。
“怎么在池中睡?”他恍惚间忽听见有人轻声唤他。
他在水下嚯地睁开眼睛,岸上来人的身影被水波割得支离破碎,声音也朦胧不清。他看见一只手探入池中,将水花搅动得稀里哗啦。
他猛地从水里冒了出来,直勾勾盯着眼前人。又是萧珺,这次是有实体的萧珺,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来人冲着他微笑:“可是在想我?”
见萧凌晏怔愣,他缓缓褪去衣袍,下了水。雪白的身躯被池水浸得愈加莹润,在月光下发光,如圣洁的月下仙灵;可他凑上来轻轻搂住池中人的颈,**的身躯缠他极紧,温热唇瓣蹭过他的耳廓,附在他耳畔吐气,这般撩拨,分明又是淫=乱的水中妖物。
他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有些时日没见你了,怎的对我这般冷漠?”
萧凌晏看着眼前艳景,呼吸深重,那个连迷情之药都无法令其甘愿折服,对他推拒不断的人,怎会突然摆出此等姿态?
“不喜欢?”池中人笑意莹莹望着他,手指顺着他胸膛一路往下,没入池水中,荡漾的水波下,细腻的腿内侧暧昧地蹭过他的腰身,“摸起来倒不像。”
萧凌晏眯起眼睛,浑身血液被**烧得滚烫,他猛地将人摁在池边,哑声质问:“你到底在玩什么鬼把戏?”
“今日不是你的生辰么?”身下人望着他笑,“我想让你快乐。”
萧凌晏面色陡然阴了下来,像被迎头泼了一桶冰水,浑身炙热精血瞬间冰凉彻骨。他的生辰分明在盛夏,早过了。
这人,是把他当成了谁?
对方全未察觉他的愤怒,又凑上来吻他,指尖摩挲着他的脸,“峯璃,明日陪我去仙河山,可好?”
好生熟悉的名字。但丝毫不影响他的杀意。素昧蒙面,但他已想将其撕碎。
他怒不可遏,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猛地睁开眼睛。眼前哪有什么勾魂夺魄的“水妖”,甚至连个人影都没有。
呼啸的夜风吹散他的愤怒,理智终于回笼。萧凌晏低头看着自己被水浸出褶皱的指腹,忽觉可笑。他只是在池中睡了过去,又做了一个春梦而已。
可梦中那个名字……为何那么熟悉?他用力摁着愈发刺痛的额角,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他脑袋里钻出来。
扑通一声响,忽有什么东西坠入池中。他下意识循声看去,它竟是又很快钻了出来,游蛇般绕着他打转,叮铃作响。
此物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几日前他亲手缠来用以捉妖的红绳。但这段绳稍有不同,红绳两段的铜钱黢黑,有明显的灼烧痕迹。
红线绕他转了几圈后,直直腾飞,越过院墙。他来不及多想,也追了上去。红线飞得愈来愈快,愈来愈高,穿过宫门,飞出宫外,许久才停下,在萧珺昔日府邸外围徘徊。
无人居住的深宅大院,此时竟亮着猩红的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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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珺猛地睁开眼,耳畔持续许久的哭嚎戛然而止。
徐辰哭丧着的脸突然放大数倍挤到他面前:“主人……呜呜,我还以为你去了……太好了……呜呜……”
“我怎么……在这儿?”他缓缓环顾四周,这是他当年在京城宫外的府邸,三年未曾回来,此间于他,已有些陌生。
徐辰擦了擦面上的泪,轻声道:“您伤得太重,不宜远行,暂且在此地落脚,待您好些了,再回北疆。”
“我一直……躺在这儿?”萧珺眉头紧锁,那方才那一切难不成是梦?
可指尖的触觉格外真实,仿佛还残有余温,被那人的脸冻得刺痛。他抬起手,指腹赫然一抹浅淡污痕,同那人面上的泥污如出一辙。
萧珺望着指尖出神,若方才那些是真的……他得是在外头吹了多久才能冰成那样?冬夜的风寒冷彻骨,他竟穿得那样单薄,带着冲天的酒气,疯魔了似的在院里掘土,面上甚至还沾了几抹泥道子,怎么也擦不净,眼中血丝密布,一瞧又是连着好几夜不曾睡过……二十来年,他还是头一回见他那般狼狈。那恶龙对他的影响竟已深至如此么?
萧珺忧心忡忡,他自忖实力强大,此生未逢败绩,却在这怪物手里一招落败。虽可说是腰间束缚限制了他的力量,可他已抽出本体殊死相搏,短时间内应是有一战之力的,对方却能抬掌间摧毁他的攻势……这般劲敌,即便他未受限制,处在全盛之期,也未必是它敌手。
如此强悍的怪物,为何蛰伏在凡人之躯中?别人倒也罢了,偏偏是萧凌晏,是他爱重之人,叫他连暂避锋芒,从长计议都做不到。
他当即便要坐起身,可刚撑起半截,胸肋腰间一阵剧烈的痛霎时将他放倒,起身不能。
“主人,”徐辰眼泪一抹,鼻子一吸,目露恳求,“您就莫要乱动了,这些时日好好养着,哪里也别去了成不成?”
“我有要紧事……”
“要紧事?”徐辰沉默半晌,忽站起身,激动地失声惊呼:“你可知你的本体碎得有多厉害?可知我废了多大劲才给你拼回来?你的魂魄一度离体,是我日夜招魂,才拉你回来,为何你却对我瞧也不瞧,就非要,非要死心塌地地对一个人,一个憎你恨你的人纠缠不放?!”
他呼吸急促,面红耳赤,吼完后却又扑通跪在地上,哑声低低道:“我错了,不该对主人发脾气的。但以您如今状态,的确不宜起身,需静躺百日方能下地行走,未来三年内都动不了武,便是您想方设法急匆匆赶去了,又能如何呢?”
“……”萧珺无言以对。静了良久才道:“我并非为他。只是他身上那妖物极为棘手,如不趁早除去,恐生祸端。”
徐辰为他掖了掖被褥:“夫人说她会解决的。”
萧珺登时脊背发寒:“你说什么?”
“夫人醒了。”徐辰幽幽叹气:“不然,是谁把您带回来的呢?我可靠近不了您那好弟弟。”
“母亲现在何处?”萧珺心头不祥预感愈发强烈,他深至母亲有多憎恨萧家人,先后咒杀了先帝及四位皇子,若非他得梦中预知提示,从中斡旋,设计令母亲沉睡,她断不会放过萧凌晏。而他……偏偏也只想留住他。
“……”徐辰避而不答,只轻轻道:“主人,人妖殊途。您可莫忘了,夫人会落得今日下场,便是一片痴情错付。帝王薄情,皇族中人,何能幸免。”
萧珺冷了面色:“她在何处?”
“夫人是为了您好……不行,主人,您不能下床!”徐辰不知一个伤重之人究竟何来的这么大气力,竟是一把将他推开,扶着墙踉踉跄跄要往门外走。
他急忙起身追了上去,但有东西先他一步拦住了他。
那是一柄细长的银剑,悬浮半空,剑身周围笼着一圈猩红的光晕。
剑中传出温婉女声:“谁准你下床的?”
屋中一时死寂。萧珺望着眼前利剑,心咚的一声沉到谷底。
只有刚杀过人,剑身周围才有这么鲜艳的红光。能让她快活至此,畅快得像大仇得报,对象大抵……也只有那人。
“你要去哪儿?”剑身拉长,光影闪烁,屋中现出一华袍女子,容貌虽同萧珺六成相像,眼角眉梢间却流淌着万般风情,糜艳瑰丽,媚态天成,不细看,很难将两人认作母子。
萧珺步伐虚浮地后退两步,目光死死黏在她侧脸的几滴醒目血红上。
女人见状微微一笑,纤长手指抹过面上血污,又将那染血的指腹递给他瞧:“你应嗅得出吧,萧家人的血。二十多年了,终于……”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兴奋,开始癫狂大笑,彻底撕开虚假的柔美面具。
“怎么抖成这样?”女人俯下身,慈母般温柔搂住突然跪倒在地,捂着心口颤抖不止的人,指尖挑开他垂落的发,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怀中青年战栗着的背脊,柔声道:“是太高兴了吗?”
萧珺喘不上气,像有一把刀在心口胡搅,搅烂了他不同于人,却同样脆弱的五脏六腑,呼吸间只余血气,视野一片猩红。
他嗅到了空气中不同于血腥味儿的另一种气息,带着强大的压迫感,裹挟着极致的恶意……是那条恶龙。
他低声催促:“快走。”
女人皱眉,可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轰地一声巨响,紧闭的房门被一股巨大的气浪掀翻,寒风呼啸而入,伴随而来的,是一道染血的黑影。
他速度奇快,女人转眼的功夫便已袭至跟前,萧珺忙一把推开她:“走!”
“走?”萧凌晏动作更快,一掌追在女人后心,她的人身瞬间崩溃,退回利剑模样,被他紧攥掌中,发出卡擦脆响,“既敢伤我,今日便给我死在这儿。”
“不要!”
萧凌晏冷冷望向奋力阻拦的萧珺,十五年前,他因萧珺为他挡下这柄剑而万分动容,心疼不已;而今才知,他同它其实从始至终都是一路,甚至母子相称,方才还为他的“死亡”弹冠相庆。当年之事,果然只是一出骗他死心塌地的苦肉计罢了。
萧珺见解不开他的手,只得转而握着他的胳膊急切道:“你醒醒,莫让那恶龙控制你!”
“恶龙?”萧凌晏神情冰冷地钳住他的颈,将人蛮力扯至近前,“你一直都是这么看我的?”
一刻钟前,他被红线引至此处,还未做什么,便被一柄破空而来的利剑刺了个对穿,它和十五年前的那柄剑一模一样,像是跨越了多年的时空来送他上路。
他以为自己会死在此处,但温热血液喷涌而出时,他体内却有另一股力量在急剧复苏。
从十五岁时开始偶发,至二十岁时愈演愈烈的头痛此时忽烟消云散,濒死的经历撕开他与前世记忆间的最后一道隔阂。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带回阴冷的,横亘三百年余岁月,属于怨魂的恨意。
他终于明悟一切。
一直令他头痛的,正是这段不甘消失,不甘他对这冷情之人再度动心的前世记忆,而他梦里屡屡反复的桃色场景,正是他死去前执念最深的几段记忆的重复。
他是前世的峯璃,生辰当日,被此人勾引哄骗着去了仙河山,坠入提前布置好的陷阱,被其一剑穿颅;亦是今生的萧凌晏,为此人的假死失魂落魄,痛不欲生,却被这柄其奋力袒护着的妖剑一剑穿心。
他可以就这样掐死他,了结两世的种种仇怨,但他清楚自己的性子,即便现在一时冲动动了手,几日后又必然后悔地冲去地府寻人。这不能怪他优柔寡断。龙族虽好淫,却格外专情,即便不得善终,也非要生生世世纠缠;纵然被伤至此,情意也不过是转变成“恨”这等形式继续蔓延疯长,依旧非认准此人不放。此乃刻入魂魄的致命缺陷,却凌驾于理智之上,叫他无法抗拒。
“放开主人!”
萧凌晏头也不回地打散了攻击,偷袭者当场退化做本体,在地上扑腾不休。他垂眸望着这只孱弱的蝶,面无表情抬足踩了下去。
“别杀他!”萧珺不知哪来的气力挣脱他的手,迅速伏身去救那只蝶,纤长手掌隔在他和蝶之间,被踏得鲜血淋漓。
“对外人倒是有情有义。”萧凌晏冷嗤一声,眼前一幕实在扎眼,叫他妒得五脏六腑都在泛酸水。
“你变回去好不好?”萧珺抬眸看他,似乎想从他眼中寻回一丝温情,想寻回那个曾搂着他,哭着唤他兄长的人的影。
萧凌晏微笑,变回去?一句话就想抹去这两世的仇怨么?
“好啊,你把我伺候爽了,我便饶他两一命。”他俯身凑近人耳畔,“弄过你两回了,你该知道怎么做了吧?也让他两瞧瞧,你这副身子,有多淫=荡。”
萧珺神情陡然僵硬,眸中满是怒意:“你为何要占据他的身躯不放?”
萧凌晏听得想笑,这人居然还在幻想,觉得他体内有两道意识,两道魂魄。
“怎么,不愿献身?”他勾唇一笑,只手弯折掌中细剑,“那便别怪我无情咯?”屋内霎时响起剑中女人的痛呼。“
“住手!”萧珺目光转冷,“若我点头,你真的会放他们走?”
萧凌晏嘲讽:“除了信我,你还有别的办法么?”他留在此人腰间的物事仍未拆下,故而那根得了他的龙气,生出灵性的红线才能寻过来,除了委身于他,他还能怎样呢?
萧珺闭了闭眼,轻声道:“那你先放了他们离开。”
萧凌晏冷嗤:“我可信不过你。何况,被人看着,我更有兴致。”
萧珺眸中浮现怨愤:“你!”
“还要犹豫吗?”萧凌晏好整以暇望着他手里已气息奄奄,不再动弹的蝶,“再拖下去,它可活不了多久了。”
“……起码让她走。”萧珺望着他手里的剑。
“不,”萧凌晏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红绳,在剑身上缠绕几圈后将其悬于门上,“谁都别想逃。”他盯着面色极度难看的萧珺,“还愣着作甚?”
屋内静了许久。萧凌晏不耐,强行夺过他掌中昏迷的蝶,当即便要碾成泥。
“够了,”萧珺颤抖着手,探向衣襟,“我答应你便是了。放他一命。”
“……”萧凌晏看着他缓缓褪去衣物,眸中流露几分嘲讽,前世这般哄骗他时不知廉耻,现在倒会装模作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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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