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淅沥小雨,带着空气中漂浮的尘土降落,拍打在黑伞伞面,留下斑驳泥点。
联盟无人为这场短暂的降尘抬头,总署大楼外都是这样迅速移动的圆伞,维持衣物的整洁体面。
钱无绣独自穿过连天雨幕,雨水顺额前发丝滚落,被眼睫接住,又随着眨眼的动作滑过脸颊,在所经血渍中逐步变成暗红的液体,沿着脚印一路滴滴嗒嗒。
“去哪?”一柄黑伞出现在头顶,钱无绣没有抬头,试图绕开挡在前面的皮靴。
“这不是去禾土院的路,陈旧最近也不在联盟,你需要先处理伤口,”严寻昼犹豫片刻,还是握住了钱无绣的小臂,“先跟我回家吧,好吗?”
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他动作很轻,如果对方想挣开,也是轻而易举。
可偏偏是这样的力气留住了钱无绣。
没有回答,也没有抗拒。严寻昼停在钱无绣身体上的手掌不断下滑,直至贴上对方冰凉的掌心,牢牢牵扣,带人回到自己的院子。
这是爆炸之后钱无绣第二次来。上次他的目光没有为这里的任何角落停留,一心只想撕烂两个人之间仅剩的体面。
此刻房间的灯都被严寻昼打开,让他内心的龌龊无处遁形,无法再有任何借口逃避。钱无绣坐在客厅沙发上,等严寻昼去拿药和纱布。花瓶、书架、水杯……周围的物品摆放都如此熟悉,就好像两年的时间流逝绕过这一方天地,从没有人离开,也不会有人回来。
茶几上还有一张便签,贴在水杯旁,似乎是主人的一种刻意提醒。钱无绣意识到了什么,俯身去看:记得吃药。
记得……吃药。
几乎不用花力气思考,他看见那个熟悉的飞舞字体就知道,是父亲留下的。
是那个晚上,父亲带着他出任务,仍然担心自己发热卧床的儿子,临走时留下的字条,两年了,依然在它最初的位置履行主人交予的职责。
钱无绣恍然发现,其实这里的所有东西都和过去一般无二,根本没有动过,叫原本就噩梦缠身的他快要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或者被困住的至始至终就不是他一个人。
脚步由远及近,停在钱无绣身侧。他慌乱挪开被便签粘住的目光,垂眸遮下眼底情绪。
没想到余光中的那截裤管的主人没有做在他旁边,而是半蹲下来,轻柔地替他卷起长袖,处理刀口。
这样的姿势,明明他一抬头就可以透过表情看穿自己的所有伪装,但……
钱无绣看着严寻昼乌黑的发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伤口被妥帖的包扎完毕,严寻昼这才仰头,拿起旁边泡在温水里的毛巾,把弟弟脸颊和脖颈上的血污擦拭干净。
虽然真正伤到的只有手臂,但钱无绣的脸色着实也算不上好。
“这样的强度对你身体没有好处。”
钱无绣无声勾起唇角:“但我现在已经是名正言顺的队长了。”
这一个月,陈旧和李苏木都在拼命,他更不能松懈。现在他们赢了,钱无绣的积分,在联盟长有意的放水下,被三个人一起刷到了赵晃个人档案结尾的那个数字。
“你们也是胆子大,非要争上这个队长做什么?”严寻昼收好药箱,盯着钱无绣的眼睛。
钱无绣一个月赶上赵晃的积分,有脑子都知道不可能。陈旧和李苏木以钱无绣的身份接取任务这种事,完全违反总署律章,就算联盟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从系统数据那里追究,要是被其他人抓到一点把柄,他们三个都得完。
可即使这样,他们也要赌一把。李苏木和陈旧是为了保住赵晃留下的东西,为了帮他报仇,而钱无绣不止。
他还要搞清楚父亲的死。
这个队长是他答应联盟长去争的。
“严寻昼,队长的权限你比我熟悉,我想知道一些事,这个位置当然不会松手。”
话音未落,对方就开口:“你可以来问我。”
钱无绣目光冷冷:“我想调查什么你心知肚明,我问的你也不会说,何必现在来这一套?我只知道你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行事作风,没想到现在学会了和我装模作样吗?”
钱无绣以为严寻昼会生气,他却一点一点笑了出来。
他牙关一紧:“你笑什么?”
严寻昼站起身,宽阔的肩背挡住顶灯光线:“以前觉得,有父亲和我在,你可能一辈子都养不大了,挺好的。后来觉得,要是总有一天会出现我也无力改变的局面,你早点懂得一些事情和道理,也挺好的。”
“现在呢?”
“现在……”被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望着,严寻昼不自觉跟着对方的提问喃喃出这两个字。
“现在觉得,你说的对。在我还没有筋疲力竭的时候就推开你,是一个很愚蠢的选择。”
“你已经很久没有喊过我哥哥了。”
钱无绣微微瞪大眼睛,准备好的那些恶心话通通堵在喉咙吐不出来,最后只憋出一句:“我凭什么要和你一起?”
严寻昼仿佛早就料到他要这么反问,微微一笑:“等我。”
说完转身朝阳台的方向走去。
钱无绣望着那个高挑的背影,心里暗暗发誓,无论严寻昼接下来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要顺他的意。
凭什么要自己追着严寻昼跑?明明一个月前给过他机会了,是他没抓住,现在后悔了?那也——
一切思绪被闯入视野的那盆草打断。
说是一盆草都算夸张,绿色少得可怜,但在光秃秃的土壤中格外显眼,难以忽视。
严寻昼看着钱无绣瞬间绷紧的肩颈线条,想起那天和联盟长的对话。
陈冕问他:“你什么时候能哄好你弟弟?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不想在关键时刻手下有两个不愿意配合合作又互相担心的家伙扰乱节奏。道个歉给的台阶的事儿,想到办法没?”
他余光看见陈冕办公桌上的绿植:“想到了。”
居然还在。
居然发芽了。
钱无绣深吸一口气,镇静地抬眸:“这是什么?”
严寻昼显然不吃这套:“当初约定好了,种子发芽你就跟我一起出任务。”
钱无绣装傻失败还被反咬一口,气的笑出声来,嗓音明明发冷却无比低柔:“我不记得了。”
当初明明说的是他养活了它就可以得到和严寻昼并肩作战的机会,选择权好像在他吧?什么时候变成发芽他就必须跟严寻昼合伙了?简直强词夺理!
然而更超出钱无绣理解范围的还在后面。在他勉强绷着说话的同时,严寻昼缓慢凑近,等最后一个字说完,两人几乎鼻尖相贴,气息相融。
这个距离,让人回忆起之前那个破规犯戒的夜晚。
不同的是,这次好像没有剑拔弩张,没有血腥疯狂,裹在对方外面的冰壳不知不觉融化成水,把沉重的快要负担不起的仇恨与愧疚尽数托举,两人才有片刻可以喘息。
吻落在了钱无绣的嘴角,那里有他因虚假笑容而牵动的梨涡。
严寻昼低声道:“你也一直记得的,我知道。”
是啊。
一个那么幼稚的约定。
他记得。
骗子闭了闭眼,仰头回咬在严寻昼的下唇。
气急败坏的啃咬被轻而易举化解成缠绵入骨的舔舐,严寻昼始终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眉眼,原本低着的头悄无声息地缓慢抬起。
钱无绣眉头不自觉轻皱,伸手环上对方的肩,踮起脚去追嘴边要逃跑的甜点,最终有所察觉般睁眼审视:“故意的?”
说这话时唇瓣几乎还贴着,于是严寻昼清晰地感觉到磨蹭间带来轻微痒意。
他既不出声也不否认,在对方腰股间蛰伏已久的手终于发力,把人整个托着抱起:“这样可以么。”
钱无绣眯了眯眼睛,修长笔直的双腿顺势盘在严寻昼后腰:“去你房间。”
一路的亲吻让他大脑有些缺氧,但钱无绣还是在感觉到自己要被放在床上时清醒过来,后背接触到被褥的瞬间突然发力把人抓住,一个巧劲摁在床上,自己则欺身而上,居高临下压着严寻昼:“你输了。”
严寻昼没有任何反抗,任由他坐:“进步很大。”
钱无绣有些郁闷,从前和严寻昼打架,对方每次都在赢了之后轻飘飘丢下一句“进步不错”,原来赢了也只是从“不错”变成“很大”么?
大概是猜到他在想什么,严寻昼一边扶上他的腰一边补充:“‘很大’是因为不仅格斗技巧有进步,还学会了美人计。”
钱无绣不再留情面,动作间都是凌厉:“那你好好看看我不被你教的这几年进步如何。”
严寻昼只作简单格挡,大部分都硬挨了下来,直到对方拳头冲着脸来,他才一把握住那截手腕:“哎——”
钱无绣挑眉。
严寻昼五指在腕间摩挲:“脸就别打了吧,一会还有用处。”
钱无绣慢悠悠收回手:“也是。”
“消气了吗?”
“勉强。”
“原谅我了吗?”
“勉强。”
“那现在……”
剩下的话被吻堵了回去,几秒后钱无绣退开一点距离,趴在严寻昼胸口,声音闷闷道:“哥,我想去见父亲。”
迎着日光站在熟悉无比的花园里时,钱无绣心里泛过一丝奇异的感觉。
明明在八百一十九天前,养父的死还是他踩在脚下的尖刀,走向哥哥的每一步都鲜血淋漓。
可今天,当他触碰那块开着牵牛花的泥土时,父亲的温度似乎又渗入他的肌肤直直抵达骨骼最深处。
曾经叱诧风云的人连具全尸也没留下。
“能找到的都埋在了这里,”严寻昼抚摸着那块冰凉的石碑,“知道你平安,他会很高兴。”
血脉相不相连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吧,钱无绣想。
那受父亲滋养的雪白牵牛正攀援缠绕在两株野草上,妄图以此作为倚靠度过它短暂的一生。
毕竟花茎和血管也没差。
弟:主动亲
哥:抬头(**)
弟:一直在挑衅,打!
逗弟主上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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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