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衍的昏迷如同一块沉重的铅,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他带来的消息——工奚的惨死,《工正遗录》核心篇章的泄露,兽首派与北戎勾结、意图水淹河西的惊天阴谋——更是在这寒冬的龙首原上投下了比灰雪更冰冷的死亡阴影。安稷学堂那简陋的框架在呼啸的寒风中发出呜咽,黑洞洞的门户仿佛在无声地吞噬着刚刚燃起的微光。
玄微子以最快的速度对谷衍进行了救治。老道面色凝重,银针刺穴,草药敷伤,动作迅捷而精准。谷衍肩头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被仔细清理,敷上了特制的、散发着辛辣气息的黑色药膏。他的脉象虚弱混乱,如同被狂风肆虐的烛火,显然除了外伤,更遭受了某种阴寒内力的侵蚀,与那滴血狼头骨符的邪异气息隐隐呼应。
“邪气入腑,伤及心脉。需静养,忌思虑,忌动怒。”玄微子收回银针,对着守在一旁、面色铁青的萧宇轩沉声道,“能否醒来,何时醒来,看他的造化,也看这片天地的……气运。”老道的话语带着道家特有的玄奥,却透着一股沉重的无力感。谷衍,这条连接着江湖暗流、掌握着关键情报的纽带,在最重要的时刻,断了。
萧宇轩站在临时搭建的、四面透风的草棚里,看着草榻上谷衍惨白如纸、气息微弱的侧脸。棚外,开荒的号子声虽然还在继续,却明显失去了前几日的锐气,变得沉重而压抑。纪翟带着几个核心弟子,围在那块染血的《工正遗录》引水篇铜板前,眉头拧成了死结。铜板上那个刻在关键节点处的滴血狼头标记,如同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指向一个随时可能降临的灭顶之灾!
兽首派拿到了《遗录》!他们掌握了足以摧毁河西命脉的水利机关秘术!而目标,很可能就是他们正在拼命开凿、寄予厚望的潍水引水渠和蓄水塘!这不仅仅是要掐断他们的生路,更是要将安稷营连同这片焦土上刚刚萌芽的希望,彻底葬送于滔天洪水之中!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藤,再次悄然缠绕。没有谷衍的情报网,他们如同被蒙上了双眼,堵住了耳朵,在这片危机四伏的焦土上摸索,敌人却隐藏在黑暗深处,磨砺着致命的獠牙。
“都督!”陈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打破了草棚内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手里捧着一卷质地粗糙、边缘沾着泥点的黄色麻纸,脸色难看至极,“金城……金城那边传来的!督税使严鞅的……新令!”
萧宇轩猛地转身,目光如刀。陈仲展开麻纸,上面用浓墨写着几行秦篆,字迹方正肃杀,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意志:
“河西都督府萧宇轩钧鉴:”
“查河西诸郡,商旅不通,市井凋敝,税赋久悬,民生困顿。究其根本,在于商道壅塞,货殖不兴。为纾民困,增国赋,特颁《河西新商税令》:”
“一、凡河西境内商贾,无论行商坐贾,货物进出,皆需至郡治金城‘榷税监’报备,领取‘商凭’,缴纳‘行税’、‘住税’、‘过税’。”
“二、商税以货值十抽三计征,另加‘榷场费’、‘路引费’、‘平准费’等诸项。”
“三、凡无‘商凭’私自贸易者,货物抄没,主犯枷号示众,罚没家产!”
“四、凡龙首原安稷营所需粮、盐、铁、药等物,非经榷税监核准,不得入营!违者以资敌论处!”
“此令即日施行!督税使严鞅”
“轰!”
萧宇轩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天灵!他一把夺过那卷麻纸,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将纸张捏碎!
好一个“纾民困,增国赋”!好一个《河西新商税令》!
这分明是釜底抽薪!是斩尽杀绝!
十抽三的重税!名目繁多的杂费!严苛到令人窒息的“商凭”制度!这等于彻底锁死了河西民间任何形式的物资流通!尤其是最后一条,更是**裸地针对安稷营!没有榷税监的核准,一粒粮食、一撮盐巴、一块生铁都休想运入龙首原!这是要将他们彻底困死、饿死、冻死在这片焦土之上!断绝他们最后一点自力更生的可能!
严鞅的反击,精准、狠毒,且完全利用了萧宇轩割袍断义、拒收苛税敕令造成的“抗命”把柄!他以“法”为刀,以“税”为枷,要将安稷营连同萧宇轩的“安稷”理念,一同钉死在“乱法祸民”的耻辱柱上!
“砰!”萧宇轩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木柱上!粗糙的木屑刺入皮肉,鲜血渗出,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愤怒和无力感如同两条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外有兽首派与北戎的致命阴谋,内有法家严鞅的步步紧逼!安稷营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草棚内一片死寂。陈仲脸色惨白。纪翟的目光从铜板上移开,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握着铜板的手指却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玄微子捻着胡须,闭目不语,仿佛在感应着天地间更加晦暗的气机流转。
绝望的气息,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连棚外开荒的号子声,似乎也彻底消失了。死寂笼罩着龙首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划破黑暗的微弱萤火,在草榻上响起:
“商……商路……未绝……”
是谷衍!
他竟然在这关键时刻,悠悠醒转!他脸色依旧惨白如纸,嘴唇干裂,但那双曾洞察世事、翻云覆雨的眼睛,却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闪烁着一种病态的、却又锐利如鹰隼的光芒!
“谷先生!”萧宇轩一个箭步冲到榻前。
谷衍的呼吸急促而微弱,每一次吸气都如同破旧的风箱。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萧宇轩手中那卷捏得变形的《新商税令》,嘴角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嘲讽的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眉头紧锁。
“严鞅……老匹夫……好算计……”谷衍的声音如同游丝,却字字清晰,带着纵横家特有的洞悉,“锁……锁的是明路……暗渠……犹存……”
他的目光投向纪翟,又艰难地移向那块染血的《工正遗录》铜板:“兽首……要毁水……我们……偏要……引水……生路……在……水中……”
谷衍的话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却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明路虽锁,暗渠犹存!兽首要毁水,他们却要借水生路!
“谷先生,暗渠何在?如何借水生路?”萧宇轩急切地问道,声音压得极低。
谷衍没有立刻回答。他闭目喘息了片刻,似乎在积攒最后一丝力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中多了一丝决绝。他用尽力气,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右手,颤抖地指向草棚外,潍水河的方向,又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在空中划了几个极其古怪的手势——食指与中指并拢微曲,拇指内扣,无名指与小指蜷起,如同一个扭曲的鸟喙。
这个手势极其隐晦,非纵横核心,绝难理解!
“西……西羌……白狼谷……”谷衍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出来,“找……‘盐马翁’……示此……手印……他……有路……通……巴蜀……粮盐……可……入……”
西羌!白狼谷!盐马翁!
三个关键词如同惊雷,炸响在萧宇轩心头!西羌,陇西以西的羌人部落,向来与中原若即若离!白狼谷,更是传闻中羌人部落与西域乃至巴蜀走私盐马的重要秘密通道!“盐马翁”,显然是掌控这条秘密商路的中间人!谷衍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避开严鞅控制的官方榷场,通过隐秘的羌人走私通道,从巴蜀获取救命的粮盐!
“示此手印……”萧宇轩牢牢记住谷衍那古怪的手势。这是接头信物,是打开生路的钥匙!
“水……”谷衍的目光再次投向纪翟手中的铜板,眼中充满了急切的警告,“兽首……必……必在……引水……关键处……下手……图纸……狼头……标记……是……是陷阱……亦是……线索……破之……生路……方……通……”
话音未落,谷衍猛地一阵剧烈咳嗽,大口大口的黑血涌出嘴角!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再次陷入深度昏迷!
“谷先生!”玄微子立刻上前施救。
萧宇轩却如同泥塑般僵在原地,谷衍临终(或许是)前的话语在他脑中疯狂回荡!西羌白狼谷的走私通道是生路!但兽首派在引水工程关键节点埋下的陷阱,却是悬在生路上的断头铡!不破兽首之谋,生路随时会变成死路!那张染血的图纸,那个滴血狼头标记,既是死亡陷阱,也是唯一能顺藤摸瓜、揪出兽首派黑手的线索!
希望与杀机,生路与死局,从未如此紧密地纠缠在一起!
“陈仲!”萧宇轩猛地转身,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挑选五名最机警、最熟悉陇西地形的斥候!备快马!带足干粮(营中最后一点存粮)!目标——西羌白狼谷!寻找‘盐马翁’!示此手印!”他飞快地将谷衍那个古怪的手势复述给陈仲,“不惜一切代价,打通粮盐通道!”
“诺!”陈仲眼中燃起希望的火光,领命而去。
“纪翟先生!”萧宇轩的目光转向墨家钜子,锐利如刀锋,“潍水引水工程,继续!但图纸上狼头标记之处,重点布控!我要知道,兽首派到底在那里埋下了什么!是机关?是毒物?还是别的什么邪祟!找出它,破解它!此乃生死命门!”
纪翟重重点头,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他将那块染血的铜板紧紧攥在手中,如同握住了破解死局的密钥:“都督放心!墨家机关,破邪亦能镇邪!他兽首派敢伸手,老夫就敢断他爪牙!”
命令如同疾风骤雨般下达!刚刚陷入死寂的安稷营瞬间再次被激活!虽然依旧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之下,但谷衍用生命换来的情报,如同在绝壁上凿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微弱的、却无比珍贵的光!
陈仲亲自挑选了五名最精悍的斥候老兵。他们换上了半旧的皮袄,用锅灰涂抹了脸颊和双手,掩盖军旅痕迹。五匹营中仅存的、还算健壮的战马被牵出,马鞍旁挂上了水囊和用油纸紧紧包裹的、营中最后一点炒面和肉干(那是从所有人牙缝里省出来的)。临行前,萧宇轩亲自将谷衍那个古怪的“鸟喙”手印,一遍遍演示给斥候队长,直到他分毫不差地掌握。
“活着回来!带着粮盐回来!”萧宇轩重重拍了拍队长的肩膀。斥候队长没有说话,只是用拳头重重捶了一下胸口,翻身上马。五骑如同离弦之箭,刺破纷纷扬扬的灰雪,向着西方羌地那苍茫险峻的群山,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潍水引水工地上,气氛变得凝重而肃杀。纪翟将那张染血的铜板图纸高高悬挂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图纸上那个刻在引水渠与蓄水塘连接关键节点处的滴血狼头标记,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眼。纪翟召集了所有核心墨家弟子和懂些机关土木的老工匠。
“此处,”纪翟的手指重重戳在狼头标记上,“便是兽首派欲行不轨之地!其下必有歹毒布置!我等需在不惊动其触发机关的前提下,探明究竟!”
探明?谈何容易!兽首派既然敢留下标记,必然设置了极其阴险的触发或自毁装置!贸然挖掘,可能瞬间引发灾难!
纪翟陷入了沉思。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墨斗和矩尺,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计算的光芒。时间一点点流逝,棚外开荒的号子声依旧沉重。
突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工棚门口响起:
“纪……纪先生……”
众人回头。只见是那个被萧宇轩救下、名叫阿土的少年!他裹着萧宇轩那件宽大的旧斗篷,受伤的手指用布条草草包裹着,小脸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带着一种异样的专注。他手里紧紧攥着几块刚从工地上捡来的、颜色各异的小石头。
“阿土?你怎么来了?”一个墨家弟子问道。
阿土似乎有些紧张,他看了看纪翟,又看了看图纸上那个狰狞的狼头标记,鼓起勇气说道:“我……我刚才在那边新挖的引水沟边上……捡石头……发现……发现有些地方的土……颜色不一样!还有点……怪味!”他举起手中一块颜色明显比周围泥土深、带着一种暗褐色斑纹的石头,“就……就像这块!我……我鼻子灵……闻着……闻着有点腥,还有点……像……像那天那个吓人骨头上的味儿!”他指的是滴血狼头骨符的邪异气息!
纪翟浑浊的眼睛骤然爆发出精光!他一个箭步冲到阿土面前,夺过那块石头,放在鼻尖仔细嗅闻!果然!一股极其微弱、却与骨符同源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隐隐传来!他又拿起阿土手中另外几块颜色异常的石头和土块,仔细辨认。
“这是……血浸土!混入了硝石和硫磺的粉末!还有……某种特制的骨粉!”纪翟的声音带着一丝震惊和恍然!他猛地抬头看向图纸上的狼头标记点,又看向阿土发现异常石头的区域——虽然不在图纸标记的核心点,却在附近!
“好个阴毒的兽首派!”纪翟咬牙切齿,“他们不是只在关键点埋设机关!而是将整个引水渠的关键段落下方,都混埋了这种特制的‘阴火土’!一旦引水成功,水流浸润,或是有人大规模动土触发,这些混着硝磺骨粉的邪土……便会自燃!甚至爆燃!火势顺水流蔓延,引燃沟渠加固的木材,烧塌石基!根本不需要复杂的机关,只需这看似不起眼的邪土,便能将整个引水工程付之一炬,甚至引发山火,祸及下游!”
毒计!真正歹毒至极、防不胜防的毒计!若非阿土这孩子天生嗅觉敏锐,又对那骨符气息记忆深刻,谁能想到这看似普通的泥土下,竟然埋藏着如此阴险的杀招?!
“阿土!好孩子!”纪翟用力拍了拍阿土的肩膀,眼中充满了赞赏和激动,“你立了大功!”
纪翟立刻行动!他根据阿土发现的异常泥土分布范围,结合图纸,迅速推断出了“阴火土”可能埋设的区域!他亲自调配了解毒的石灰药水,组织人手,在标记区域外围小心翼翼地挖掘探沟,取样分析!同时,他指挥工匠,在真正的引水渠线路上方,紧急加设了一层用厚黏土混合石灰夯实、再覆盖石板的隔离层,隔绝水流下渗可能引燃“阴火土”的途径!
破解兽首派水祸阴谋的第一道曙光,竟然来自一个被鞭打受伤、指尖沾染邪气的少年!
消息传到萧宇轩耳中,他正在亲自挥镐开垦一片靠近鬼塬边缘、相对避风的坡地。听闻阿土的发现和纪翟的应对,他沾满泥污和汗水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久违的、如同冰河解冻般的凝重欣慰。
“传令!阿土,编入墨家工造学徒!由纪翟先生亲自教导!”
“诺!”
然而,危机远未解除。阴火土只是兽首派明面上的陷阱之一,图纸上那个核心的狼头标记点,依旧如同毒蛇的七寸,隐藏着未知的致命杀招!纪翟的眉头依旧紧锁。而更紧迫的是,派往西羌的斥候,杳无音讯。营中最后一点存粮,即将告罄。
就在这紧绷的气氛中,一队不速之客,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了龙首原的边缘。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半旧绸袍、头戴貂皮暖帽、圆脸富态的中年商人。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商人打扮、却眼神精悍、腰间鼓鼓囊囊的伙计,赶着几辆用厚毡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大车。车辙深深陷入雪地,显然载重不轻。
中年商人看着眼前这片被灰雪覆盖、处处焦黑、却又在焦黑中透着一股顽强开垦生机的土地,看着远处那简陋却倔强矗立的学堂框架,看着工地上挥汗如雨、面黄肌瘦却仍在奋力劳作的民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光芒。
他整了整衣冠,对着守卫营门的兵卒,拱手作揖,声音洪亮而圆滑,带着浓重的蜀地口音:
“烦请通禀萧都督!巴蜀行商,范辛,听闻河西都督仁德,开辟学堂,收容孤苦,特来拜会!些许薄礼,不成敬意,权当……为这‘安稷’之学,添砖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