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血狼头骨符的邪异气息,如同投入初燃薪火中的一块寒冰,瞬间冻结了安稷学堂门口那点微弱的光亮。少年颤抖的双手捧着那枚骨符,牙齿咯咯作响,仿佛捧着的不是骨头,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别碰它!”纪翟低喝一声,身形如电,枯瘦的手掌快如鬼魅般探出,在少年手指即将再次触碰到骨符表面的瞬间,一把扣住了少年的手腕!他的指尖精准地按压在少年手腕内侧的穴位上,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瞬间透入,少年只觉得手臂一麻,骨符脱手,向下坠落!
几乎同时,纪翟另一只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块厚实的、浸过桐油的粗麻布!麻布如同捕食的鹰隼,精准地兜住了下坠的骨符,迅速包裹、折叠!动作一气呵成,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滋滋……”
轻微的、如同冷水滴入滚油般的声音,竟从包裹严实的麻布内部传了出来!麻布包裹的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几点焦黑的痕迹,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
“果然!”纪翟脸色凝重,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麻布团迅速塞入腰间一个特制的、内衬薄铅片的皮囊中,紧紧扎好口。那令人心悸的“滋滋”声才被隔绝大半。他看向少年刚才碰触骨符的食指和中指,指尖已经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紫色,微微肿胀,皮肤下的血管清晰可见,如同被冻伤,又似被毒虫蛰咬。
“玄微道长!”纪翟沉声道。
玄微子早已上前,拂尘轻扫,拂去少年指尖沾染的浮土。老道伸出二指,搭在少年的手腕寸关尺上,闭目凝神。片刻,他眉头微蹙:“邪气侵体,非毒非蛊,倒似……某种阴损的机关暗劲,蛰伏经络,损及气血根本。”他立刻从随身携带的旧葫芦里倒出几粒碧绿的药丸,塞入少年口中:“嚼碎咽下!莫要运气!”又对旁边一个略通草药的伤残老兵道:“取些生石灰,混入雪水,给他浸手!半个时辰内,指头不能离水!”
少年被迅速带下去处理。人群一片死寂,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地漫上心头。刚刚因为学堂初立而生出的那点微光,被这枚邪异骨符带来的阴霾彻底覆盖。它是什么?来自哪里?为何如此歹毒?更重要的是,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安稷学堂附近?
萧宇轩站在学堂门口那堆新土旁,目光比龙首原的冻土更冷。他盯着纪翟腰间那个装着骨符的皮囊,仿佛要将其洞穿。爆炸未能毁掉它,反而让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带着更深的恶意和警告。这不仅仅是邪物,更是一个信号,一个来自黑暗深处的挑衅!
“纪翟先生,此物……”萧宇轩的声音低沉,压抑着翻涌的杀意。
“非金非木,骨质特异。”纪翟的手隔着皮囊按在骨符的位置,眼神锐利如刀锋,“其内蕴藏阴狠机关,触碰即发,伤人经络于无形。手法……有工奚的影子,但更邪,更诡!绝非正道!”工奚,正是悬刀组织内那位以精妙机关术著称、理念却与纪翟相悖的奇才的名字!这枚骨符的出现,几乎坐实了悬刀组织内部的分裂,以及分裂后走向邪路的“兽首派”与北戎、血狼旗的勾结!
“悬刀……”萧宇轩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寒光闪烁。这个神秘而庞大的组织,如同潜伏在帝国阴影中的巨蟒,其分裂的毒牙,已经悄然伸向了河西这片焦土!
“都督!”陈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打破了沉重的气氛。他快步从军寨方向跑来,脸色难看,“派去金城采买粮种和盐巴的人……回来了!空着手!”
“什么?”萧宇轩霍然转身。
“金城所有粮行、盐铺,全都……全都关门了!”陈仲喘着粗气,眼中满是愤怒和绝望,“门口贴着告示,说……说督税使有令,河西商税未清,所有商货,尤其是粮、盐、铁器,一律不得交易!违者……抄没家产,主事者充军!我们的人连一粒黍米都买不到!”
断粮的阴影,终于化作了勒紧脖颈的绞索!法家严鞅的反击,比预想的更精准,更致命!掐断外部粮源,将安稷营彻底困死在龙首原这片被诅咒的焦土之上!没有粮食,学堂建得再好,也只是个巨大的坟墓!所有的希望,都将被活活饿死在襁褓之中!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刚刚被学堂建立点燃的微弱心气,在骨符的邪异和断粮的绝境双重打击下,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有人瘫软在地,发出压抑的呜咽;有人眼神重新变得空洞,望着灰暗的天空,仿佛在等待死亡的降临。
萧宇轩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雪交加的黄昏,单膝跪在毒泥之中,双手托着沉重的印符和那卷裹挟着“斩”字的赤色卷轴。权力是枷锁,而敌人,正利用这枷锁,一点点将他和他想要守护的一切,拖入深渊。
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找到出路!
他的目光,如同困兽般扫视着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土地。灰雪覆盖的焦土,被炸得一片狼藉的废墟,远处翻涌着毒瘴的沼泽,还有那条在寒冬中呜咽流淌、表面结着厚冰的潍水河……生机在哪里?生路在哪里?
就在这时,纪翟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沉稳,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都督!粮在人亡,粮亡人存!墨家之道,不在乞食,而在造食!”他猛地一指那片在爆炸后变得相对松软、又被刻意平整过的巨大空地——那里,正是镇魂碑基座被彻底抹平的地方!“此地土质已松!与其等死,不如放手一搏!趁冻土未深,引潍水浸润,破冰开田!种不了粟麦,就种最耐寒的蔓菁、冬葵!哪怕只活一成,也是活路!”
他又指向远处堆积如山的镇魂碑碎石废墟和工地上那些被遗弃的、锈迹斑斑的残破农具:“那些碎石,正好铺路固埂!那些废铁,回炉重铸,便是开荒的犁头、刨土的镐!人手不足?安稷营上下,皆可为农!妇孺老弱,亦可拾柴、煮食、看护秧苗!”
纪翟的话语,如同黑暗中的一道惊雷!不是乞求施舍,不是坐等死亡,而是用双手,在这片被血浸透、被火焚烧、被诅咒的焦土之上,强行开辟出一条活路!用墨家的智慧,化废为宝,向死而生!
萧宇轩眼中那两簇近乎熄灭的火焰,被纪翟这石破天惊的提议猛地重新点燃!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些被纪翟话语震得目瞪口呆、眼中重新燃起一丝难以置信光芒的民夫,一股久违的、带着血腥气的豪情猛地冲上胸膛!
“好!”萧宇轩的声音如同战鼓擂响,斩钉截铁,“安稷营听令!”
“陈仲!带人破潍水冰层!取水浸润焦土!”
“所有匠户,听纪翟先生号令!就地起炉!以碑石为砧,以废铁为料!锻犁!铸镐!打造一切开荒所需之物!”
“余者!不分男女老幼!随我——开田!”
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巨大的浪花!绝望被这近乎疯狂的求生意志暂时冲散!人群动了起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
陈仲带着一群壮汉,扛着粗大的木桩和绳索,冲向冰封的潍水河。木桩被高高抡起,狠狠砸向厚实的冰面!沉闷的撞击声在河面上回荡!
纪翟成了真正的核心。他在那片被爆炸震松的焦土上,迅速划出一片区域作为临时工坊。巨大的、相对平整的碑石残骸成了天然的铁砧。几个经验丰富的老铁匠在纪翟的指挥下,用简陋的工具敲打着那些搜集来的、锈蚀残破的刀枪矛头、甲片碎片、废弃的车辖马镫……炽热的炭火(燃料是拆掉无用工棚的木料和搜集的枯枝)在寒风中艰难地燃烧起来,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冰冷的废铁。
“叮当!叮当!叮当!”
打铁的声音,在龙首原上重新响起!不再是锻造杀人的兵器,而是锻造求生的农具!沉重的铁锤砸在烧红的铁块上,火星四溅!每一次撞击,都仿佛在敲打着这片土地死寂的心脏!
纪翟亲自示范。他拿起一块烧红的、形状不规则的废甲片,放在冰冷的石碑砧上,手中的铁锤如同他手臂的延伸,落点精准,力道千钧!火星迸射中,那块扭曲的甲片在肉眼可见地变形、延展!他时而用铁钳夹住铁料在炭火中回炉,时而又将其放在冰冷的石碑上急速淬火(没有足够的水,只能用冻土降温),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力量与技巧的美感。他口中不断发出指令,简洁而清晰:“此处加厚!”“刃口淬硬!”“木柄榫卯接口要牢!”
几个被挑选出来的、手脚还算灵便的少年学徒(包括那个指尖受伤、被玄微子简单处理过的少年),围在纪翟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每一个动作。纪翟毫不吝啬,边打边讲解:“看火候!铁红中透黄,方是锻打良机!淬火要快,去其脆性,增其韧性!农具不比兵器,不求锋锐无匹,但求坚韧耐用!”他的话语,连同那铿锵的打铁声,一起烙印在少年们的心中。墨家的技术传承,在这绝望的寒冬,在这简陋的石砧旁,悄然萌芽。
另一边,萧宇轩亲自抡起一把刚刚修复好的、还带着锈迹和毛刺的沉重铁镐!他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脚下那片被潍河水浸润过、依旧冰冷坚硬的焦土,狠狠刨下!
“噗嗤!”
锋利的镐尖艰难地刺入冻土,撬开一小块泥土!这微不足道的成果,却如同一声冲锋的号角!
“开田——!”萧宇轩嘶声怒吼,再次抡起铁镐!
“开田——!”周围的民夫们被这决绝的勇气点燃,纷纷拿起手边能找到的一切工具——残破的铁锹、磨尖的木棍、甚至是用石头绑在木棒上做成的简陋石锄!他们跟着萧宇轩,如同冲向敌阵的死士,朝着那片被死亡笼罩的焦土,发起了悲壮而决绝的冲锋!
“嘿哟!嘿哟!”原始的号子声再次响起,不再是麻木的劳役之声,而是充满了求生渴望的战歌!铁镐、木棍、石锄与冻土碰撞,发出沉闷而密集的声响。泥土的碎块被撬起,带着冰碴和尚未散尽的硝烟味。妇孺们则跟在后面,用簸箕、用破瓦罐,甚至用双手,将开垦出来的土块搬运到一旁,尽力平整。
这是一场与时间、与严寒、与死神赛跑的战争!每个人的体力都在飞速消耗,冻伤、裂口、血泡布满了手掌,但没有人停下。萧宇轩的身影冲在最前面,他**着上身(单薄的衣衫早已被汗湿透),古铜色的皮肤上蒸腾着白色的热气,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冰珠,又被他剧烈的动作抖落。他右手的伤口早已崩裂,鲜血染红了镐柄,每一次抡起落下,都带起一串细小的血珠,洒落在新翻开的、冰冷的泥土上。
玄微子带着几个识字的老兵和孩子,穿梭在开垦的人群中。他们不再仅仅记录。老道蹲下身,抓起一把刚刚翻开的、混杂着细小碎石和黑色炭屑的泥土,放在鼻尖轻轻嗅闻,又用手指捻开,仔细观察着土质的细微变化。“此土虽瘠,然硝气已散,血怨渐消,得活水浸润,便有生机可孕。”他让孩子们记下:“某年某月某日,风雪交加,都督率众挥镐,血染冻土,开焦田第一垄。”他引导着人们去感受脚下大地的细微脉动,去聆听铁器破开冻土时那沉闷声响下隐藏的、大地复苏的微弱呻吟。他在为这片被强行唤醒的土地,注入关于重生与坚韧的灵性。
安稷学堂那简陋的框架,静静地矗立在洼地中,黑洞洞的门户如同沉默的见证者,注视着这场在绝望中爆发的、向土地索求生机的悲壮战争。
然而,就在这开荒的号子声响彻龙首原的第三天黄昏,一个更加不祥的消息,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了这片刚刚燃起一丝生气的土地。
一匹快马,带着满身的冰霜和血腥气,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了热火朝天的开荒工地!马上的骑士,正是数日前被萧宇轩派去联络江湖故旧、打探北戎和悬刀消息的谷衍!
谷衍的状态极其糟糕。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发紫,左肩衣衫破碎,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已经被冻得发黑发硬,显然经过了长途奔袭和简单的草草处理。他□□的战马口吐白沫,浑身汗气蒸腾,在冲到萧宇轩面前时,终于力竭,前蹄一软,轰然跪倒在地!
谷衍被巨大的惯性甩下马背,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但他挣扎着,用未受伤的右手死死撑起身体,沾满泥污和血渍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充满了惊怒交加和刻骨的寒意!
“都……都督!”谷衍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悬刀……内讧!工奚……工奚死了!”
如同晴天霹雳!
所有开荒的动作瞬间停滞!号子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摔倒在地、气息奄奄却又惊怒欲狂的谷衍身上!
萧宇轩一个箭步冲到谷衍身边,单膝跪地,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谷先生!怎么回事?工奚如何死的?”
谷衍剧烈地喘息着,眼中充满了悲痛和愤怒:“我……我循着一些旧日线索,找到了工奚可能藏身的……陇西与北地交界的一处废弃矿洞……还没靠近,就……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身体因激动和伤痛而剧烈颤抖,“矿洞里……全是尸体!都是悬刀内部的兄弟!工奚……他……他死得最惨!”
谷衍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愤怒:“他……他被钉死在洞壁上!胸口……插着一柄……刻着兽头标记的短刀!而……而他周围……散落着几块……几块……”谷衍艰难地抬起右手,指向纪翟腰间那个装着骨符的皮囊,眼中迸射出刻骨的仇恨,“……散落着几块……和这个一模一样的……滴血狼头骨符!上面……还沾着他的血!”
“兽首派……”纪翟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挤出,他猛地按住腰间的皮囊,仿佛那骨符正在灼烧他的血肉!
“还不止……”谷衍猛地咳出一口黑血,眼神却更加锐利,“我在工奚紧握的左手……发现……发现这个!”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怀中掏出一个被血浸透的、巴掌大小的薄薄铜板!
铜板边缘扭曲变形,显然经过剧烈的冲击。但铜板表面,用极其精细的蚀刻手法,清晰地呈现出一幅图案——一条奔腾咆哮的河流,河畔矗立着一座结构精巧、如同巨兽盘踞的水利工事!更令人心惊的是,在工事图纸的某个关键节点处,被工奚用尖锐之物,刻上了一个极其微小、却狰狞毕露的——滴血狼头标记!旁边还有几个潦草到几乎无法辨认的秦篆小字:“兽首……通戎……祸……水!”
“《工正遗录》……引水篇!”纪翟只看了一眼,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他认出了那图纸的风格,正是墨家不传之秘《工正遗录》中关于大型水利枢纽的核心篇章!工奚显然在临死前,用尽最后力气,揭露了兽首派的阴谋——他们不仅背叛悬刀,与北戎勾结,更妄图利用墨家的最高机关秘术,在关键的水利节点制造祸端,水淹河西!
谷衍死死抓住萧宇轩的手臂,指甲几乎嵌入皮肉,声音带着最后的、如同诅咒般的警告:“兽首派……拿到了部分《遗录》!刀疤脸……投靠了北戎……他们……他们要毁掉……毁掉所有……生路……”话音未落,他身体一软,彻底昏死过去。
寒风卷着灰雪,呼啸着掠过死寂的龙首原。刚刚翻开的、带着一丝湿气的焦土,迅速被冰冷的雪粒覆盖。安稷学堂黑洞洞的门户,如同深渊的凝视。
工奚的死讯,《工正遗录》的泄露,兽首派与北戎勾结的惊天阴谋,如同三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安稷刚刚萌芽的心脏!
萧宇轩单膝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扶着昏迷的谷衍。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纷飞的灰雪,投向安稷学堂门口那堆埋着“安”字矩尺和染血碑石的新土,又投向纪翟手中那块染血的、标记着滴血狼头的《工正遗录》铜板。
希望与毁灭,传承与背叛,守护与阴谋,在这片被诅咒的焦土上,以最残酷的方式,轰然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