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舍内的陶灯此时已经快要燃尽,江楚禾顾不上添些新油,径直举起将熄未熄的灯盏,凑近去瞧身旁那人。
只见他双拳紧握,蹙着眉头正断断续续地念叨些什么。
眼下高热已然褪去,但看他这模样,要苏醒怕是还得有些时辰,想来方才只是此人陷入梦魇,在混沌中无意识的低喊。
至于他呼喊的内容……
待江楚禾俯身凑近想要加以确认时,那人又紧紧抿住嘴再不出声。
她自嘲地笑了起来。
自己这是在想什么?
虽说她曾与此人在生死关头相携相伴,又凭借堪比挚交的默契于危难中逃出生天,可说到底,两人不过只是旧日相识,细究起来怕是连朋友都算不上。
何况,她之前从未向此人透露过自己的闺名,他又怎可能在意识不清之际声声唤着“楚禾”呢?
江楚禾起身用凉水拍一拍脸,好生清醒了一番,这才思虑起更要紧的事情来。
虽然她之前厉声喝止了宋福因害怕暴露自己行踪而险些将这人丢出门外的举动,但冷静细想,江楚禾不得不承认,他的担忧其实不无道理。
她化名南下苟活至今,要查的事情还尚未有头绪,若是这般轻易就被人戳穿身份,以至被送京法办,又如何对得起自家那数百口枉死的亲人?
江楚禾看着面前的人,在心中默默思忖:依此人之前的作派来看,应当是个秉公任直的主儿,若醒来后认出了她,多半是不会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装聋作哑的。
更何况……
他身份特殊,即便有意帮她,恐怕也是身不由己。
她不禁想起当年与此人初见时,他那一身虎贲郎的装束。
“虎贲军”在本朝乃是仅受皇帝一人节制的精.锐.部.队,依其职能特点共分为“忠”、“勇”、“礼”、“信”、“孝”五营。
其中,“忠字营”为天子腹心,掌宿卫宫廷;“勇字营”为国朝重兵,乃近卫亲军;“礼字营”为皇家仪仗,兼出行护卫。
若说以上三营与别朝禁卫并无太大区别,那这“信字营”与“孝字营”可有些说头。
正所谓“弃君之命,不信。”
“信字营”主打的就是一个唯君命是从,营中各级成员均为死士,其中天赋过人者还会被指派给皇族作为随侍身边的影卫,享受比肩三品大员的优厚待遇。
但一切都有代价,凡被选拔进入“信字营”的,皆终身不得婚配,在经建兴帝改革之后,更需服下名为“死契”的特制毒药以保证其忠诚无二,如不定期用药延缓发作,便会受烈火炽心之苦,直至筋脉寸断,而随侍皇族的影卫若护主不力,更会面临凌迟酷刑。
相较之下,“孝字营”的管理就人道许多。
虽说他们作为守陵士兵需长期驻扎在兴京北部的观云山皇陵,生活条件略有些艰苦,但相比其他四营将士的如履薄冰,还是舒坦了不止一星半点,所受训练想必也不似那般严苛。
江楚禾回忆起当年这位兄台只身入阵取人首级的壮举,首先将“孝字营”排除在外。
至于“忠”、“勇”、“礼”三营……
她记得堂兄曾说起过,他们除战时出征或随行护卫外,平日皆不得离队,更不可能擅自出京,此人孤身流落至此,且身着便衣,看来也能排除他出自这三营的可能性。
如此一来,答案不言自明。
此人八成就是“信字营”的死士,而他体.内之毒恐怕就是传说中的“死契”!
想到此处,江楚禾几乎是立即下定决心,断不能在他面前暴露身份。
毕竟她所谋之事尚未有眉目,眼下还是保命要紧,可不能让这么个朝廷鹰犬给逮回京去。
江楚禾在心中暗暗盘算,此人多半在天明后不久就会转醒,自己可得赶在他睁眼之前先出门躲上一阵,待宋福将他打发走后再回医馆。
“祖师爷爷在上,弟子绝对没有玩忽职守草菅人命的意思啊!”
不知是不是纯为图个乐子,江楚禾一边说着,一边朝墙上挂着的“华佗像”胡乱拜了两下,然后顺手从供桌的瓷盘里捏起个枣泥酥放进嘴里。
姿态虽然敷衍,但她这话却并非瞎说。
方才她已为那人行过一遍针,算是将他体.内的余毒暂时压制下去,又拟好一份可延缓毒素扩散的方子塞进他的袖袋中,若他能照着方子按时服药,那再撑个十天半月应不成问题,到时他总该有机会拿到解药了吧?
江楚禾这么想着,眼见天边已渐渐泛起光亮,打算赶紧吃个饱饭就出门躲着去。
“东家!来吃些豆粥吧,刚出锅还热着呢!”
刚抬脚迈出病舍,她就见宋福端着饭碗朝这边走了过来。
来得正好!
可江楚禾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见少年药僮一脸关切地朝着病舍望了几眼,忧心忡忡地问道:“东家,病舍里的那位郎君……已经没事了吧?”
“嗯,他已经退烧,估摸这一两个时辰内就会醒来。”
“那他……”“哦,对了。”
宋福刚想仔细问问那郎君中毒的事,便被江楚禾截住话头。
“等下我要出门儿一趟,他若醒来问起此处的情况,你就说你是‘药王谷’弟子,碰巧见他倒在綦江边儿上就顺手将他救了回来,如今他外伤已无大碍,自行离去就是。”
“啊?那他的毒……”宋福大吃一惊。
往日江楚禾若是路遇急需援手的病患,即便对方身无分文,也都要给人治疗妥当才会送出医馆,怎么这回竟要赶身中奇毒的患者速速离去了?
“放心,那毒一时半会儿要不了他的命。”
江楚禾三两下吃净了粥,将碗塞回到宋福手里。
“哦……”
宋福抠着瓷碗粗糙的边沿,不知在想什么。
江楚禾有些不太放心。
自打两年前在善堂中见到宋福的第一面,她便知道这是个老实孩子,而她也正是看上这份璞玉般的诚实质朴才会在“药王谷”一众年轻弟子中独独挑中他带在身边。
如今要想靠他将那人应付过去,怕是还得多交代几句。
“阿福,你只需记得千万别跟他提起我,就说是你自个儿救的人,明白吗?”
不出所料,一听竟要打诳语,宋福的举止立刻局促起来,“人是东家救的……我要是这么说……那不是……骗人吗?”
江楚禾扶额哀叹,这实诚孩子不知儿时在善堂里跟那几个老和尚都学了些啥,自己当初真该直接把他扔庙里,就凭这天赋资质,估摸要不得几十年就能升天成佛普度众生。
她忍下一万句充满懊悔的真心话,又谆谆善诱道:“阿福,现下我还不能确定他在见到我后会是什么反应,只能先避开他。你放心,以我对他的了解,即便是对你的身份有所怀疑,他也绝不会贸然出手伤害你。”
“东家!我……不是担心这个……”宋福急得直跺脚。
“我懂,不必再说了,我收拾一下就出门。”
江楚禾抬手拍了拍宋福略显单薄的肩膀,转身朝内院走去,只留他一人端着个碗站在树下左右踌躇着。
直到那抹缥色身影从内院里翩翩而出,消失在街巷的尽头,宋福这才想起来——
东家还没说她要去哪儿呢!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拿起笤帚将院子从东扫到西,又将诊室和药堂的角角落落都擦了个干净,待将一切收拾妥当,天光已经大亮。
司徒靖紧闭双眼,正在病舍内安静地调息。
他是在约莫一刻前彻底清醒过来的。
意识刚一回笼,他便在被子里悄悄握了握拳,手指骨节处的刺痛感尚且可以忍受,只是因受伤和昏迷过久的缘故,他的身.体.还有些酸软乏力,随身的兵器也早已不知去向,此时若再遇到那伙武功路数奇特的蒙面人,难免又要陷入一场苦战。
因此他没敢出声,而是趁着“昏迷”的状态暗中观察起周围的情况来。
南方温和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药物的甘苦香味,他猜此处应是个医馆或者药堂。
司徒靖微微侧头,眯眼瞧了瞧旁边,只见床头摆着个擦得锃亮的木质小案,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他随身的荷囊与钱袋,旁边还叠着件黛紫色的外袍。
屋内陈设简单,角落里的案几上放着些疡医常用的工具,墙上则挂着幅没有落款的“华佗行医图”,从章法气韵中能看得出画者应当有不俗的功底,但下笔却着实有些潦草,细节处更是堪称癫狂,看着就像是受到什么人的胁迫给勉强应付出来的作品。
他又闭上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到听觉上。
院里没什么人声,似乎只有一位少年正来回忙着些粗活,听脚下的动静应当不是练家子。
司徒靖摸了摸自己已被妥善包扎的伤口,在心中暗暗琢磨着:以他之前的状态,若是此处主人有心,定能轻而易举地拿去他的性命,可如今对方不仅没有伤害他,还费心为他疗伤医治,也丝毫没有要限制他人身自由的意思,想来与那伙贼人应并非同党。
他刚要起身再行查探,就听到院中的少年像是端着盆水正往此处走来,只好又闭眼躺了回去。
宋福今日忙活一早上,刚闲下来便想起东家曾说过这郎君生.性.好洁,料想他昨晚发了一夜汗,怕是体感不舒爽,现下既得了空,就打算再给他擦一遍身.体。
谁知微凉的指尖刚一摸上他的衣带,对方就抬手捏住了自己的腕子。
“嘶……啊!郎君……你醒了?”宋福被突然擒住手腕,惊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司徒靖本无意冒犯那瘦弱少年,实在是因旧时经历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对被人宽衣解带这件事有些发自内心的抗拒,身.体.先于意识做出行动,这才本能地出手制住他。
此时少年正瞪着圆圆的眼睛,万分惊恐地看着自己。
他急忙站起身,伸出手作势要扶起对方,可那少年却显然不敢给他这种机会。
“没事……醒……醒来就好!”
宋福着急忙慌地爬起来,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衣裤,却见那郎君已经直起身,高大的体格和冰冷的神情震得他一时不敢言语。
两人就这么面面相觑地僵持一阵,最后还是宋福硬着头皮先破的冰。
他简单行礼后便照着江楚禾的吩咐说道:“小的是‘药王谷’弟子宋福,进山采药路过綦江时见郎君晕倒在岸边,这才将您给带了回来。如今郎君的外伤已经无碍,若还有要事在身,小的便不留郎君了。”
司徒靖自起身后便一直在暗中打量着对方。
那瘦小少年身穿本色粗布短打,装束虽然简单又普通,看着却十分干净。
他的虎口与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子,从长茧的位置来看,此人虽常干粗活却应当没有长期使用兵器的习惯,细瞧还会发现他手指上留有些许暗红的痕迹,像是分拣药材时被刮破皮肤而弄出的伤口。
看上去倒是挺符合医馆弟子的身份,只是不知为何他神色竟如此慌张,且像是有意隐瞒些什么……
司徒靖决定先将这场戏接下去,再看看对方意欲何为。
“在下途经此地,因一时失察而遭歹人毒手,幸得恩公搭救才得以保命。”他恭敬地俯身作揖,而后从钱袋中掏出个金灿灿的东西递了过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暂且以此作为信物,他日另有重谢。”
宋福迟疑着接过,上手才发现那东西分量不轻,小小一块就足有一斤重。
那是个模样奇怪的物件,形似兽趾、色如黄金,上面雕刻着精细的纹路,在细看两眼后,他终于有些认出此物,不由得张大了嘴。
怪不得那钱袋重得厉害,什么人出门会随身揣着包金饼啊?
“郎君……这太过贵重了,可使不得……”宋福一边说着,一边将金饼往对方手心里塞。
没承想那郎君虽然重伤未愈,手上的力气却大得离谱,看似只是随手扶住他,可那两条胡乱推拒的细长胳膊便立即动弹不得。
司徒靖的十指在宋福腕上堪堪停留一下,又松开手端正地行礼,道:“恩公莫要推辞,在下还有一事请教。”
啊?宋福的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若是东家没交代的事,这可要怎么回话呀!
他抬起眼,巴巴地望着司徒靖,嗫嚅道:“郎君不必客气,有事您直说便是……”
“方才恩公说过,在下的外伤已然无碍。”
“嗯。”
“那请问在下所中之毒……”
此时宋福恨不能一个大耳刮子把自己扇回到头天晚上,好将那个不学无术的自己拎到东家面前,把这个邪门毒物的事情问一个清楚明白。
少谷主平日里教训得真对,果然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他满心悔恨地回道:“小的无能,对那毒物的确毫无头绪……郎君还是去大些的医馆瞧瞧吧……”
“恩公的意思是……并未处理我所中之毒?”
“小的能力不足,不敢贸然行事,实在是……万分惭愧……”
司徒靖在刚醒来时便运功探过自己体.内的毒,虽说甫一吸入那成分不明的气体,他便立即闭气,并用内力将全身各处大穴封住,但此法只能撑住一时,眼下已过去这么久,毒素却还未扩散至五脏六腑,应是有人为他行针压制过毒性。
“既然如此,在下还需见过那位能够以毫针抑制毒发的高人,不知恩公可否代为通传?”
要老命了!
宋福连连摆手,“没……没别人啊,这医馆只有小的一人……”
司徒靖微眯双眼,看向宋福的眼神又多出几分警惕。
宋福跟随江楚禾虽已有两个年头,可到底是先天不足,对东家那信口开河的本事愣是半点都没学到,此时更是眼神躲闪、形容慌张,满脑子想的都是赶紧把这祖宗送走。
再这么聊下去还不得出大事?
他摩挲了两下手中的金饼,作势就往司徒靖的手里塞去:“所以说……小的只是为您包扎了一下,郎君真不必如此客气。我们这穷乡僻壤,不像你们兴京医馆的诊费那般贵,要不了这么些钱的!”
司徒靖闻言面色一凛,“你怎知我是兴京来的?”
宋福真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引用:
“弃君之命,不信。”出自《左传·宣公二年》(左丘明)
*
注:
文中“虎贲军”相关设定为本人杜撰,仅参考《周礼·夏官》以及西汉虎贲军相关的部分内容,与各朝代禁军规制不同;其中各营的命名参考中国儒家伦理道德观念中的“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取其中“忠勇礼信孝”为名,仅为丰富剧情而设定,与儒家无实际关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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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