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江楚禾面色不对,宋福赶忙接过她手中的灯盏,小心翼翼地问道:“东家……可是认得这郎君?”
“嗯,他是我在兴京时的旧识。”她不想多谈,只如此简单解释后便不再做声。
但是这么短短一句话就已将宋福吓得够呛,他“啊”地惊叫出来。
要知道少谷主在返回郾州前还特意叮嘱过,若是兴京来人向他打听东家过去的事情,一概能避则避,切莫招来麻烦。
他可倒好,直接把人给带回家了!
就少谷主那脾气,还不得罚他一辈子留在药圃挖野草!
宋福顿感前途一片灰暗,忍不住嗫嚅着问道:“东家……我……是不是不该救他回来啊……”
江楚禾抬手就在他后脑勺上来了一记,“你说什么浑话!我就是这样教你的?”
她手上没使多大力,语气却是凶得很。
宋福缩了缩脖子,没敢吭声,闭起双眼满脸悲壮地等待许久,却没迎来预想中的那一通臭骂。
“你等什么呢?”
他赶忙睁开眼,转头却见江楚禾已经在那郎君的身侧摸索起来。
不同于宋福那一通毫无章法的胡乱捣鼓,她没两下就解开软甲,然后偏了偏头,示意他接着去给人脱衣裳。
宋福会意上前,但心里却仍惦记着两人方才的对话。
在他第四次战战兢兢地转头看她后,江楚禾终于开口道:“身为医者,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你这次做得不错,今后也理当如此。”
说罢,她背过身去,手上叮呤咣啷的响着,像是在整理工具。
瞧不见她的神情,宋福心里有些打鼓,“可他……若将东家在此处的消息给泄露出去,可咋办呀!”
江楚禾沉默良久,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宋福不敢言语,只好默默解开那郎君的里衣,又用清水简单擦去他肌肤表面的血污,待准备工作都已妥当后,才听得江楚禾重重呼出一口浊气,像是终于下定决心。
“此君曾救我性命,如今我为他医治也算是报恩,不论后事如何,眼下还是救人要紧。”
如此想来,她内心平静许多,转身便检查起那人的伤势来。
正如宋福之前所说,此人并未溺水,只是身负重伤又强撑着游至岸边,这才因体力不济昏死过去。
江楚禾按规矩先给他把了脉,原想他无非就是寻常的疮疡发热,不料竟还真让她诊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他体内有毒。”
“啊?”宋福端着托盘的手抖了一抖。
他在江边捡到这无名郎君时就为他诊过脉,可丁点没看出他中毒的事。
见宋福又将脑袋耷拉下去,一脸如丧考妣的衰样儿,江楚禾觉得身为东家还是得恩威并施、宽严相济,现下正该给予他恰到好处的鼓励。
于是,她出言宽慰道:“他应当是在第一时间就已用内力将各处大穴封住,所以毒素并未扩散,你经验不足,瞧不出也是自然,不必如此气馁。”
说着她又双手扶起那人的脑袋,细细观察一番。
许是因失血过多又久未进食的缘故,他面色灰白、唇无血色,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异常,江楚禾微微松一口气。
如此看来,他所中之毒应暂不致命,眼下还是外伤更要紧些。
这么想着,她拿起手边的工具,仔细剜出他外伤处的腐肉,在擦净伤口后又上了两次药粉,这才用干净的布条给他包扎起来。
整套操作看似简单,落到实处却都是细活,待处理完毕,天色已然漆黑,前来帮手的药圃弟子早已结伴回去,只留下宋福打好温水正在替那伤痕累累的郎君擦.拭.身.体。
江楚禾先前的注意力都在治疗外伤上面,现在包扎处理终于完成,解毒的事又得等他醒来之后才能有所尝试,现下无事,紧绷着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这才将眼神又放在了那个多年未见的旧相识身上。
此时宋福正在为他剃去多余的须髯,这还是江楚禾亲自立下的规矩。
因地处南方瘴疠之乡,此地虫媒甚是猖獗。
在江楚禾数年前尚未出师之时,就曾遇到过扁虱藏身病患须髯之中吸食血液的例子,而她当时还因经验不足险些贻误抢救的良机。
打那以后,她便对患者外露毛发的卫生格外注意,自然也将这个习惯教给了在“归元堂”做事的众位同门。
眼下宋福已将那人面部血污擦拭干净,透出暖玉般白皙细腻的肌肤来。
不得不说,这还真是一副少见的好容貌。
他的脸型瘦削而棱角分明,额头饱满、下颌精致,将刚毅与优雅完美融合为一体;剑眉长睫、山.根.高.挺,五官秀美又不失英气,虽然眉眼漂亮得过分,却因高.大.挺.拔的身躯而显不出一丝阴柔。
江楚禾的视线跟随宋福拿着布巾的手,慢慢扫过那人饱.满.的.胸.膛、紧.致.的.腰.线,最终停留在他胸.腹的伤疤上。
相比那张清逸俊美的面容,他的身.体.则有几分与之不相协调的野蛮。
精壮劲瘦的躯干平日隐藏在广袖长袍中,再配上清秀俊俏的容貌,难免让人误将他当做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在这种预期下若是乍一见到他的身.体,是人都免不得要惊讶一番。
江楚禾早就见识过他的身手,自然不会天真地将他当成个文弱的公子哥,可她看到这副堪称“猿臂狼腰”的身材后,依然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胸.腹.紧.实.的肌肉被包裹在白皙如玉的皮肤之中,交错的旧日疤痕清晰可见,随着呼吸舒张又收缩,像是蛰伏着一股蓬勃的力量。
江楚禾下意识又向前走近一步,仔细观察着他胸.腹.之上那几片淡淡的肉色凸起。
他那几处最为明显的伤痕应是战场上常见的长.枪.箭镞所致,约莫像是五年前留下的样子,但细看之下却不难发现,除此之外,他的身上还有许多形状诡异的伤疤,细碎地散布在胸膛之上,瞧着竟像是已有八、九年之久。
彼时他至多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怎会受如此重伤?
江楚禾带着疑问,又将手伸了上去。
“咕噜。”在指尖快要触到那人的肌肤时,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声响。
宋福闻之侧目,大受震撼。
这一屋子腐肉血腥之气,竟然能给她闻饿了?
随后他又将视线移向那俊美郎君的胸.腹之上。
不知为何,他的东家此时正将指腹堪堪落在那里,还一脸欲行不轨之事却被人当场拿住的神情。
江楚禾显然也没料到宋福会突然转过头来。
她先顿了顿,而后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不太清白,只好强作镇定地按压几下那人的胃部,道:“那什么……今日忙得太晚,我有些肚饿,这才想起看看这人是不是也许久未曾用膳。如今他人还没醒,想要喂粥服药都不容易,我去将上回剩下的‘浑元丹’拿一粒给他先顶着。”
所谓“浑元”,乃“天地正气”之意,而这“浑元丹”听着虽颇有几分仙丹妙药的意思,但其实只是江楚禾选取一干营养药物炮制而成的大补药丸,专供本地神棍……哦不,得道高人辅助修行之用。
在宁州西北部,与郾、越两州交界处的凌霄县里,有座久负盛名的“鹤鸣观”,藏于深山已近千年。
据传其现任观主冲虚真人于十岁起便开始修习辟谷之法,如今活了得有百十来岁,眼下神功已近大成,飞升登仙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儿。
观内长老见状也纷纷研修辟谷之术,但大多实在难堪此苦,又不肯承认自己道行尚浅,于是便差心腹暗中联络了“归元堂”。
江楚禾接下此单之后,就在先前售卖的十全大补丸上做出一番改进,为“鹤鸣观”众位道长精心炮制了一款辟谷丹,服之即可迅速补养,乃至数日不食五谷也无碍体格康健。
眼下那人久未进食,服用此丸也算是对症。
她取来一粒“浑元丹”捏着下巴给他送进嘴里,转头又将视线放在那片正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的饱.满.胸.膛.上。
然后,她默默吞了下口水,在脸颊渐渐烧起时迅速挪开眼。
江楚禾觉得自己不太对劲。
身为医者,她拜入师门所学的第一课便是在行医期间为了治病救人而不得不看到、甚至触碰病患的隐.私.部.位时,该如何做到心无旁骛,保持一颗纯净庄重的赤子之心。
更何况行医数年,她见过的男女皮囊数不胜数,早就如屠户看猪一样习以为常,何曾有过这般失态?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夫大医之体,欲得澄神内视,望之俨然……”
江楚禾闭眼默诵数遍《大医精诚》,总算在关键时刻重拾医德。
两眼瞥过那具勾得她心神不宁的躯体,她带着几分得道仙长斩魔降妖时的嫉恶如仇,对宋福道:“你去找身干净衣裳给他换上。”
“是,东家。”宋福闻言立即擦净手,麻利儿地从病舍退了出去。
可他跑出两步后却又折返回来,“那个……东家……”
“怎么还不快去?”
宋福扭捏一阵,这才伸出手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两下,表情十分为难地说道:“这位郎君身量太高,瞧着得有八尺往上,比我高出半尺还多,我的衣裳……他指定穿不了。”
江楚禾看了眼宋福那副比自己还矮上几寸的小身板,心道此言不虚,于是又挠头想起了别的法子。
“对了!不是还有那套衣裳呢!”她灵机一动,提议道:“你去我师兄屋里,将那身黛紫色的新衣裳拿过来。”
“啊?可是……那不是东家给……不成!不成!”
少谷主的那张脸刚在脑海中冒个头,宋福就吓得连连摆手。
“怎么不成了?师兄才回郾州不久,近日又没什么事要过来,不如先将那身衣裳拿来应急,到时我再做套一模一样的给他就是。”
十余日前师兄因急事被传回师门,离开此处时那套衣裳尚未完工,他不忍让江楚禾连夜赶制,便说好要待下次回来时再穿,前几天她刚将衣裳做好,眼下就放在他那屋里,此时顶上再合适不过。
可宋福许是平时苦于自家少谷主的淫威,愣是半天都不敢动。
江楚禾见他这副怂样,也是有些哭笑不得:“如今还未到正月末,夜里凉得很,再不赶紧给他换身衣裳,到时若染上风寒,诸病叠加之下,你我岂不是又要忙活一场?你便是再怕少谷主,也不能拎不清此事轻重吧!”
说罢,她一伸腿,作势就要朝着对方踢过去,“听我的,快去!”
眼看那一脚就要上身,宋福终于就范。
刚朝少谷主屋子的方向跑出几步,他又听得江楚禾在身后大喊:“你拿来后先将里衣给他换了,我去热点米粥吃!”
待江楚禾吃饱喝足再回到病舍时,宋福已按她吩咐给那人换好了里衣,又拧了用以降温的湿布巾放在他额头,此刻正将叠得方方正正的干净外袍与从那人怀中取出的荷囊钱袋等物件一一码好,放在床边的小案上。
“阿福,你忙完就去吃点东西吧,前日腌的芦菔干正是味道最好的时候。”
“是,东家。”
江楚禾一眼瞥到床头那分外眼熟的缥色荷囊,晃神一瞬,连宋福接下来又说些什么都没听进去,只呆呆地回一句:“阿福今日辛苦,吃完就回去歇着吧,不必再来病舍了。”
“可是……”
按归元堂的往日惯例,若有重伤病患需要留宿医馆,二人都会在病舍轮流守夜,以免患者夜间病情反复,出现意外。
方才他正是在和东家商量由自己守着上半夜,好让她先歇一阵的,怎么现下又变了说法?
宋福有些摸不着头脑。
见他没有反应,江楚禾又补充道:“今夜我来守吧,你回去歇着,不必再过来了。”
“啊?可……东家已经忙活一天,再熬一宿怕是……”
虽说病舍内还有一方小榻可供守夜人短暂小憩,可按往日经验,在此处顶多只能闭眼打个盹,实在算不得真正的休息。
“正巧明日休沐,到时待他情况稳定,我再行补眠便是。你快去吧,再迟,晚膳可就要凉了。”
宋福被推搡着离开病舍,只好按江楚禾的嘱咐去东厨吃粥,待将锅碗瓢盆一一洗净,天色已近亥时。
他回到自己居住的耳房,拿起纸笔将东家施救时提到的要点逐一记录下来,又比对着少谷主留下的古籍竹简添好批注。
宋福自认于行医一道并没有多少天赋,这两年来全靠勤学苦练才勉强端稳饭碗,原就比旁的弟子要用心些,在见到少谷主那般天资过人之辈仍日夜不倦刻苦勤读后,更是深受鼓舞,自此再遇到一知半解的地方,定要钻研透彻才肯罢休。
今日所学大多是外伤处理,宋福自认已算熟练,只需改日再行温习即可,但那郎君所中之毒,他却是初次遇到。
思及此处,他忙找来《奇毒考》逐句阅读,又翻看《脉经注》查看半晌,始终寻不着头绪,眼看已近深夜,宋福却越发清醒。
他想,若揣着此事入睡,恐怕也不得好眠,倒不如“日事日毕”来得轻松畅快,于是果断从榻上翻身.下来,卷起书简就要去病舍,准备向东家请教个明白。
此时已是四更天,漆黑的夜空看不见一丝月色,宋福一手拎着灯笼,一手抱着竹简,还要时时留意着脚下,这才趿拉着鞋走到病舍前。
屋里点着一盏小灯,江楚禾坐在床边矮凳上,斜倚着木雕立柱正阖眼小憩,宋福轻手轻脚地放下东西,近前探了探那郎君的天庭。
额上的湿布巾刚换过不久,现下还带着丝丝凉意,因伤口溃烂而烧起的高热已褪下大半,以他的经验来看,此人要不了几个时辰应当就能醒来。
宋福松了口气,转头又看了眼自家那形容憔悴的东家,到底是没忍心叫醒她,驻足片刻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揣起竹简,从病舍悄悄离开。
江楚禾起先只是计划阖眼假寐一阵好放松下已然有些酸痛的双目,可疲惫的身躯却渐渐失去意识,在窗外风吹树枝的沙沙作响中,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连宋福进屋走过一遭都浑然不觉。
恍惚间,她又回到那辆疾驰的马车上,方才还用一把锋利骨刀抵着她脖颈的老方士此时已经咽气,正歪斜着躺倒在车厢之中。
江楚禾忙向窗外看去。
两侧风景一闪即过,他们分明正奔向万丈悬崖。
“停车!快停车!”
江楚禾一把掀开车上的帷幔,只见一身穿黛紫色长袍的男子正手持缰绳,艰难驾驭着受惊的马匹。
像是听到了她的呼喊,那人缓缓转过来,露出满身的血污。
“晏安?你为何……”江楚禾喊着他的名字,想问他为何身在此处,又怎会伤得如此之重。
可无论怎么努力,她都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这般与他无言对视,眼睁睁看着失控的马车冲向山路尽头。
下一瞬便是天旋地转,那马匹踉跄几下,最终带着车厢一起摔入悬崖。
正当万物即将归于黑暗时,她听到一个低哑的嗓音在耳边声声唤道:“楚禾……楚禾……”
江楚禾猛然惊醒。
引用: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夫大医之体,欲得澄神内视,望之俨然……”——《大医精诚》(孙思邈)
*
注:
1.本文度量单位遵从汉制(西汉),一寸约2.3厘米,一尺约23厘米,一丈约2.3米,一斤约250克。
参考:白云翔.汉代尺度的考古发现及相关问题研究[J].东南文化,2014,2:85-94。
2.本文与“鹤鸣观”相关内容均为杜撰,与现实生活中的“鹤鸣观”及其他道观均无关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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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故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