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鸡鸣声响时,苏冶已静立在炉前,身后还站着王喜、小白、来人聪、杨千四人。
清晨还未弥漫午时的燥热,空气尚有几分凉意。
随着雾气缓缓散去,身侧水流声响,远山青翠渐敞,
高炉经昨一夜已上了新泥,空气中浮着铁锈混合着胆水的味道。
赵玉芬和钟师傅今日都未现身,似是有意要试探苏冶的能耐,只着人将她先前说好的矿石和燃料送了过来,此时堆叠在炉旁。
“就咱几个,当真能从这炉子里捣鼓出铁。”
来人聪晃悠着上前,屈指扣了扣炉壁,带起几下沉闷的回响。
苏冶朝矿石堆的方向走去,“照我说的做就行。”
王喜紧随其后,同苏冶一起蹲到了矿石堆前,“说吧,怎么来。”
身侧的光线被挡住,苏冶扭过头,小白三人也都围拢了上来。
苏冶随手拈起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矿料颗粒,拿在眼前打量。
“这东西太杂,得处理处理才能进炉子。”
她将手里的碎渣扔进矿料堆,不禁在心里感叹,哑沟这一套炼铁的流程,步步是坑,处处埋命。
昨日搪炉时,发觉一坑,今日见了这矿料,又是另一道坑。
不晓得这矿料是自采还是外购,总之加工得一塌糊涂。
刚刚拿起的那块指尖儿都能接得住,再捡起一块,竟快比得上她半个拳头大小,真把矿料当煤块使。
粒度整不整齐同炼铁的效率和安全性干系不小,矿料的破碎和筛分是原料处理的一个重要环节。若是粒度足够整齐,便能减少煤气上升的阻力,炉气便能更好利用,还能省燃料。
粒度整齐的好处未必显眼,坏处可是要命,要是颗粒大小差异太大,炉中温度分布不匀称,便易将炉腔堵住,使炉子里温度骤冷,届时熔体凝固结在地下,便容易造成事故,就像那日一样。
当日从爆炸处捡来的炼渣大都颜色发黑,显然熔化不充分,估摸着一开始矿料加工环节就有些问题。
手里摩挲料渣的时候,她突然想到,那日在赵玉芬处,她同钟师傅对峙时,钟师傅只说了搪炉的问题,却只字未提炉料不均的事情。
就是搪炉的问题,也是由她点破,钟师傅不过是点了头附议。
这便有些蹊跷,看钟师傅年岁,从事炼铁的行当应该也有些年头,没有理论也有经验,怎的在此处做了许久,任由这样的矿料送进炉子里。
“想什么呢,等您示下呢。”
来人聪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敛了神,且先将此事搁置,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站起身,环视一圈后,目光落在不远处摆放工具的木架处,看清上面有她想要的东西后,走了过去。
“来搭把手。”苏冶朝来人聪几人喊道。
她将两把铁锤递给王喜,“抡得动吗?”
王喜利落接过,“这才多少斤两,再举十个也行。”
苏冶笑了笑,手里亦是抡起两把铁锤。
“你们先将这几个都抬过来,等下我过来搭手。”
她指着最底层的铁砧和铁夯对来人聪三人道。
“没事儿,这点东西我兄弟几个就搬过去了,你和王妹子忙活那边儿就行。”
“辛苦杨大哥了。”苏冶道。
“我呢……”来人聪抬着半边铁砧,龇牙咧嘴,一身骨头架子都似要被压折下去。
“你也辛苦,可攒点力气,别厥过去。”苏冶打趣道。
来人聪并没有被苏冶的话激到,依旧耷拉着胳膊,力气明显都施在小白那边。
不过小白手上倒是动作稳,一言不发,只顾着干活。
待工具齐备,苏冶俯身拢起一堆矿料,向众人道说:
“咱得先把这些矿料处理了,大的砸匀,小的拣出,同这些一样。”
苏冶捧起那把粒度相仿的矿石在他们面前晃了一圈。
话音刚落下,王喜已经拿起铁锤,开始矿料的“爆破”工程,杨千几人也先后加入了队伍……
铁锤和铁砧相撞的声音不规则的断续传来,天色也随着阵阵声响趋于明亮。
“唉,你说咱要是没被诓进这鬼地方,你若有真能耐,咱出去自个儿干,不比给姓曹的打黑工来得出息。”
来人聪手里忙活,嘴上也没一刻停下。
“炉子还没起火,你倒梦起出去的事了。”王喜道。
苏冶在一旁埋头挥锤,没有吱声儿,心里某跟弦却轻轻一颤。
来人聪这话说得缥缈,若是出去,本钱何来?炉子何处?矿料谁供?,何况如今豫州官府管着大头,虽未禁绝民间,销路终究也是个问题。”
他们替曹经做苦力,勉强糊一口饭吃,即便从那炉子里炼出金子,也落不到自己囊中。
今日是第一日,为着几分新鲜,众人尚存几分干劲,但总有一日,日久天长,这一套流程会烂熟在他们手里,到时候只剩下机械重复的疲乏,一眼望去,他们的以后只有一片晦暗。
苏冶不怕辛苦,但绝不愿意当一辈子牛马,还是没有工资的那种。
她在心里谋划过出去的路子,却没有想过以后,来人聪的话倒是点醒了她几分。
如今他们手里有铁锤,脚下有铁砧,他们没有的一切,这里都有。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哑沟这趟,与她而言,是劫难,但也有可能是转机。
——
一个时辰后。
“哎呦喂累死爷爷我了……”
来人聪最后一个丢了锤子,哐当一声,他直直向后倒去,也不管地上脏,四仰八叉躺了下去。
苏冶捻起他面前的碎矿渣,细细瞧了瞧,倒是有些意外。
这家伙看着有些不靠谱,不曾想挑出来的矿料粒度竟是比他们四人都要齐整,基本都是在她先前定好的二至五厘米的范围里。
“辛苦,你先歇一会儿,我去起火。”
听着苏冶对他的语气破天荒的有几分柔和,来人聪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我也跟着学学吧。”
苏冶不晓得他怎的来了干劲儿,但总比没有好,便道:
“行,来吧。”
她走上前,拾起一捆干草,同些木炭灰一齐铺到的炉缸底部,紧接着又断续上了些秸秆枝。
检查好连接鼓风箱的管道后,苏冶用火折子点燃了火把,送到了干草堆里。
“现下只是起炉,风力不必太猛。”
苏冶走到木质的风箱旁,看向小白,“这个得由你来。”
“这同那日见到的不大一样。”小白道。
苏冶点了点头,“这是我新做的,不仅省力,风力也能大上许多。”
她指向露在箱外的拉手,“这个叫韛。”
“同我的间隔一样,来回推拉便可。”
苏冶简单做了示范,小白很快便上手了。
有了风力鼓动,炉内的火烧得更旺了些。
“这鼓风的瞧着确是比那日见得省力些许多。”杨千看着新制的木风箱说道。
那是自然,这种活塞原理的风箱比这炉子往常用的皮质橐囊要进步许多,通风管的吹风口装有一个活门,当韛向前推时,空气推压让活门向后关闭,空气便从吹风口出来,若是向后推,则刚刚相反,由此形成了风力的交替。
但他们不知道,这并不是苏冶的主意,而是前人的智慧。
在她前世的时空,明崇祯年间时,这种风箱已经有了范围不小的应用,不知当下其他地方的鼓风技术推广到了何种地步。
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哑沟在各方面是大幅度落后于外界的。
在小曹村的时候,她曾不止一次去过县里做些调查,拿同她有过小生意交集的朱记铁器铺子来说,她只看一眼成品,便知那是二步操作法炼出来的熟铁,得先用铁矿石炼得生铁,再将生铁炒炼成熟铁。
但据她那日的观察,哑沟用的仍是块炼法,用铁矿石和矿砂直接炼的熟铁,属于一步操作法,炼得的熟铁要次上许多。
当然,块炼铁也并非没有好处,它含碳量低,故而性能柔软,在锻造器物方面还是有些优势的。
炉子里的火势稳定后,苏冶开始添些细些的木柴,之前的干草和秸秆枝只起引火的作用,要让热量更大更持久,还是得用木柴。
待火势稳定些后,苏冶道:
“这风箱我们轮着来,炉温我盯着,到了时候便能加料。”
说着,她走到小白身边。
“我来吧,那会儿挑拣矿渣你们也忙活了一会儿,先去找些水喝。
小白手下未停,只道:“半个时辰后吧,你们先去歇息会儿。”
杨千见状也开口道:“你刚既已叮嘱过,便和王妹子先去歇息,这里我们兄弟几个看着就行。”
来人聪也跟着应和道:“你只管出主意就行,这干活都是我们男人做的事情,你们女人又没几两气力。”
苏冶没有反驳,来人聪的话听着有些大男子主义,实则苏冶是有几分认同的,术业有专攻,她没必要以己之短搏彼之长,发挥她的优势便可。
但她得盯着火候,不能离开,便对王喜道:“你先回去歇息会儿,晚些再来,顺便帮大伙儿打些水。”
苏冶这么说,王喜也没有推辞,收起几人落在地上的水袋便离去。
此刻晨间的凉意已全然散去,午时的燥热微微有了前兆,炉中木柴燃烧嘶嘶声逐渐剧烈起来,苏冶站在高炉前,隐约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前世,阴冷的地窖里,也是这样大小的高炉。
但此刻的炉子是热的,有温度的,上面没有覆盖陈旧的灰尘,此刻她真正处在它的时代,同它一起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