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酉时,赵玉芬踱步到河边时,苏冶盘腿坐在一团黑黢黢的渣滓上面,手里攥着块纸包的馍,正狼吞虎咽。
一旁钟师傅手执一把把蒲扇,一个劲儿地扇。
赵玉芬蹙眉打量苏冶,身上衣裳早已脏得不辨原色,四周也是狼藉一片,问道:“这是成了?”
苏冶嘴里塞得满,边吃边点头,“我再烘一下……明儿早炉壁里的泥便能干透。”
赵玉芬听着她囫囵不清的说话声,忍不住道:“你就不能咽下去再说话。”
苏冶勉力咽下了一口,“我今儿一天就吃了这么一顿,饿”
赵玉芬挑眉,“伙房没给你送饭。”
苏冶:“您催得紧,两日搪不好要给我好果子,为着不吃果子,我只能先少啃几个馍。”
赵玉芬有些没忍住,强行憋回笑意后,板起脸道:“想不到你还是个贫嘴的,仔细着现在就给你好果子吃。”
苏冶面色不改色,继续啃手里的馍,“我现在不想吃果子,倒是这馍实在干噎,您也忒小气,就不能沾点荤腥肉沫子。”
赵玉芬正欲怼回去,视线却蓦地被高炉旁两只木箱吸引了过去。
“这是甚?”赵玉芬指着原本安装橐囊的位置问道。
苏冶咽下了最后一口吃食,拍拍手站起身,走到炉边。
“这是木风箱。”
赵玉芬面露诧异:“鼓风的?”
苏冶点头。
赵玉芬:“怎不是风囊?”
苏冶:“原本的橐囊不便,这是我新做的,明日用起来您便知晓了,这个好。”
来的那日,瞧见这高炉用的还是皮风囊,苏冶就在心里摇头,这炉子的规模虽比不上她前世考古见过官营铁厂的,可也不算小,怎的用的还是这个“小气球”。
这种橐囊虽然漏风又易破,但是它还费力啊。
可怜那些工人人搁那儿一个劲儿地压,一年到头,风没吹进去多少,肌肉秀美的举重冠军倒是培养了不少。
说着,钟师傅走到了俩人身边,端详片刻后说道
“这木风箱我早些年倒是曾见过,只是不晓得做法,不料得苏丫头竟能捣鼓了出来。”
赵玉芬道:“别忙着得意,造出来是一回事,顶不顶用还另说,待这炉子出了铁再夸口不迟。”
嘴上虽这样说,她凑近细看时,心中仍不禁暗探。
远处看去,不过是个长方形的木风箱,可凑近一看,这东西构造简单却造得巧妙,木板拼成,箱内似还有个活塞状的东西,露着拉手在箱外,下部装着一个通风管,管子的侧面还有个吹风口。
看着这东西的构造,赵玉芬隐隐有些能琢磨来这东西的原理,大抵是用活塞活门的前后拉动控着炉子里的风,一眼望去便知道比原先的橐囊省力。
想着,赵玉芬收回目光,对苏冶道:“今日回去洗洗干净,明日若还这幅样子,瞧着晦气。”
说罢,她转身离开,顺便带走了钟师傅,只留苏冶一人在河边。
将火架上后,她找了一处稍干净些地方,直挺挺躺了下去。
此刻夜风习习,只有她一人,她觉着格外舒爽,累了两日,此时不免有些睡意。
意识恍惚间,眼前光线暗下了几分,交错变化,似不太平稳。
苏冶尚未深睡,自然知晓不是天黑了,警觉地睁了眼,只见一只手正在她面前轻晃。
见她睁眼,那人停了下来。
抬眼看去,来人竟是小白。
“你怎么来了?”苏冶撑身坐起。
小白不语,却径自走到她身侧,拂衣坐下。
苏冶内心浮上一个问号。
夜色将近,小溪流水,孤男寡女,这是要和她望月谈心?
虽说和帅哥谈心聊天也并不是什么坏事,但苏冶如今一身污浊,周遭也是一片杂乱,似是没这个风花雪月的氛围。
想着,她出声提醒:“地上脏。”
小白:“没事。”
说着,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油纸袋子,递给她。
苏冶心下诧异,还是顺手接过,打开后,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里面赫然是三个肉包子,个头还都不小。
肉馅儿的香气顺着纸袋飘出来,苏冶觉得有几分眩晕……幸福的眩晕感。
她前世便是个肉食动物,无肉不欢,每顿饭都得有肉,但自从来了这里,半点荤腥沾不上,虽没有秤,她有事摸摸自己的脸,觉着肯定消瘦了不少,不免有些心疼。
“给我的?”苏冶惊喜道。
小白点了点头。
苏冶不再多问,从袋里挤出一个包子便大口吃了起来。
这次她不像那会儿见赵大娘时一样,边吃边说,事实证明,只要食物够美味,话痨也可以偃旗息鼓一会儿。
一口气吃完一个,她才心满意足地问:“你哪来的包子?”
说着,她将手里的纸袋递给小白,小白没接。
“托人买的,院里人都吃过了,这些是留给你的。”
苏冶眨眨眼,“你也吃了?”
小白:“我不喜食肉。”
他这么说,苏冶多少相信,他周身气质就透着一股子不是荤腥的气息。
苏冶收回手,“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开始吃第二个包子,边吃边问道:“你被关在这里,怎么托人买。”
小白:“村口守路的。”
苏冶讶然,难不成这地方也有了这样的内部运行机制。
“你给他什么?”
小白:“银子。”
苏冶:“哑沟没有工钱,你怎会有银子。”
当初进来时,曹经可是将她们身上值钱的东西都都搜刮了个干净。
不想小白说道:“我带了进来。”
“……”
苏冶一怔,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些不合时宜的联想,脸色变了变。
小白觉察她神色有些怪异,便问道:“怎么了?”
她嘴角挤出一个尴尬的笑,“没什么,进来前不是都要搜身吗,你是怎么带进来的?”
小白摇了摇头,“那日原要搜我的身,曹经不知遇了什么事情,匆忙离开,只着押送我的人将我带到了这里,那人不知道,大抵以为搜过了。”
原来如此,苏冶在心里咒骂自己丰富且不正经的想象力后,转而正色道:
“话说,那些人知道了你身上有钱,岂不惦记?”
他们手无寸铁,那些人却是手里有棍腰上有剑,怎么会同你讲究礼数那一套。
小白解释道:“银钱我并未随身,藏得隐蔽,他们寻不着,只得由我取出。”
原是这样,苏冶点了点头,也是个好办法。
“财不外露,还是得小心些。”
小白轻声应下。
说完这茬,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苏冶专心吃着包子,小白静坐一旁,也不再说话。
清风擦过,带起小白几片衣角,上面已沾了不少污渍,苏冶瞧见后,说道:“这东西沾上不好洗,我有法子,你到时候可以给我。”
前世做实验的时候,苏冶也经常是弄得满身污浊,她精通化学,对去污颇有心得。
第二个包子吃完,她无意侧首,却瞧见小白耳朵不知怎的,红了一片。
“你很热吗?”
苏冶寻思着这会儿不似日中,怕也没有那么热,况且这会儿还吹着风。
小白愣了下,而后缓缓点头。
“还行吧,你怎的脸都热红了。”
她伸手接过一旁钟师傅留下的蒲扇,递了过去。
“扇扇吧。”
小白接过扇子,摇了起来。
苏冶看着,忍不住感叹:“这里的条件还是艰苦了些,没空调啊。”
“空调?”小白不解。
苏冶累得有些大脑不清,口不择言,她倒也觉得没什么,信口胡诌道:
“是我听过的一种宝物,钻在里面,便不会觉着热了。”
小白道:“怎么钻。”
苏冶指了下自己的脑袋,“用头钻。”
小白没忍住,笑了,苏冶也跟着他一起笑。
“哄你的,是我自己编的。”
小白:“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若有电力和现代科技,空调当然是宝物,苏冶心里这么想,却什么都没说。
开始吃第三个包子的时候,她听到小白问:
“你从何处学的这些东西?”
他指的自然是搪炉炼铁的手艺。
苏冶按照自己编好的说辞道:“我爹原是官窑里烧铁的,我自幼跟在他身后,耳濡目染学了不少东西。”
不想小白继续追问:“后来呢。”
问题不大,后来的版本她也编好了。
“后来战事起,我爹充了军,我娘带着我一路南逃,路上受了骗,落到了人牙子手里,将我卖到了小曹村,我原有个丈夫,也是做苦力的,谁曾想他不幸丢了性命,没过多久,我就被曹经骗到了这里。”
小白听她道出如此“坎坷”的过去,面色渐沉。
苏冶见他这样,心里顿时生出几分愧疚,小白想必是个有同理心的,她编得兴许太过,于是笑着说道:
“无妨,如今我不仅年轻,还活得好好的,万事都有盼头。”
“嗯。”小白低声应道,神色却仍未缓和。
苏冶转开了话题,“你呢,还不曾听你说过过去之事?”
小白闻言,蓦地沉默了下来。
苏冶正想着岔开话头,却听小白道:
“我爹娘都不在世了。”
苏冶一怔,侧首望他。
天色已黯淡了不少,他的神情隐匿在夜色里,瞧不太真切,只是声调里带着苍凉。
多年后,苏冶想到此夜,她骗他死了丈夫,他骗她死了爹。
大抵从那时起,两人便已经披着坦荡的皮对彼此说着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