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时汐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清昼鹤的容颜。
往日里,他们之间总隔着一层若有似无的距离,加之昼鹤身量颇高,她常常需要微微仰视。而此刻,他蹲在她面前。
烛光摇曳,勾勒出他清隽的眉眼轮廓。那双往日里总带着几分疏离的桃花眼,此刻眼尾微垂,竟流露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温柔,仿佛月下静湖,漾开涟漪。她这才注意到,他左脸颧骨处缀着一粒极小的浅褐色痣。薄唇习惯性地微抿着,此刻却奇异地给人一种沉稳可靠的安全感。
信我?
他说……信我?
昼鹤从袖袋中取出一方素白的丝巾,递到她面前,动作自然,仿佛只是递过一本书册。“擦一擦。”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下,我想听你说些实话。”
时汐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泪痕未干,慌忙接过丝巾,胡乱在脸上擦拭了几下,真是太丢人了,怎么就控制不住。明明……也没发生什么。
“夫子想问什么?”
昼鹤顿了一下,“此事,除你叔父外,还有谁知晓?”
时汐摇摇头,她自从被昼鹤捡回来就一直以男子的身份生活在书院,除了那次为了躲避孟老板的催稿穿了女装外,根本就没露馅过。
“子安和永言呢?”昼鹤追问,目光专注。
“都不知道。”时汐肯定地回答。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听到这个答案后,昼鹤紧绷的肩膀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当日……”他顿了顿,似乎在谨慎地挑选措辞,嗓音比平日更低了些,“在周县途中,以及山神庙那夜,我……并不知晓你是女子,所以安排上多有冒犯,还望……”
他话未说完,时汐的脸“轰”地一下烧了起来。那些被刻意忽略的记忆瞬间涌现——与众人挤在破庙角落取暖,后来又被安排与郭子安同宿一个帐篷,甚至……昼鹤因觉她心神不宁,曾让她去他房中安睡……“没事没事,我不介意。”
说完又觉得不对,这话太歧义了,“那晚上我和子安畅聊彻夜,根本就没睡。”
昼鹤看着她瞬间红透的耳根,眸光微动,终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此事若被旁人知晓,终究于你清誉有损。你家中,除了你叔父,可还有其他亲眷?”
时汐一愣,努力在原主模糊的记忆碎片中搜寻,“应该……还有一个叔母,好像……还有个弟弟?”
昼鹤:“好像?”
时汐心头一紧。旁人穿越,多少带着原主的记忆甚至金手指,她却如同无根浮萍,对过去一无所知。此刻被问起,才惊觉后患无穷。料理了一个时邛,若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亲戚找上门来,届时又该如何自处?
“我不记得了。”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慌乱,这倒不算完全说谎,“那时生了一场大病,之前的好多事情……都记不清了。”想到当时那个场景,时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昼鹤沉默地看着她,目光里带着审度,似乎在权衡她话语中的真假。他伸出手,似乎想扶她起来,但指尖在空中微微一顿,又收了回去,只淡淡道:“外面风大,进屋说吧。”
书房内,烛火被重新拨亮,驱散了角落的昏暗,熟悉的沉香再次袅袅升起,渐渐抚平了空气中残留的紧张因子。恰逢南山从门外进来,见到眼眶微红、站在一旁的时汐,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恭敬地对昼鹤道:“公子,晚膳已经备好,是否现在传膳?”
他不提还好,一提时汐顿时感到胃里一阵空虚的绞痛。从昨晚忐忑不安一夜未眠,到清晨应对昼鹤的问话后倒头补觉,下午与孟老板匆匆一会,接着便是埋头练字,这一整天除了早上的茶水之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吃。只好看了一眼昼鹤。
没想到昼鹤的反应却十分“不近人情”,他看都未看她一眼,只对南山平静道:“不必,你们自去用吧。”
时汐:“……”
南山点点头,十分利索地离开了房间。
屋子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一片沉默。时汐刚刚稍微平复的心跳又开始失控,仿佛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前途未卜,茫然无措。
“所以,”昼鹤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当初你不愿去京都,亦无意仕途,并非不愿,而是……不能。”他像是终于理清了某个关窍,语气带着一丝恍然,“竟是这个缘故。”
时汐不知该如何接话。平心而论,昼鹤作为师长,对她已是仁至义尽,甚至堪称太好。他为她铺路,为她筹谋,而她从一开始就在骗他。
“抱歉啊,夫子。”时汐小声说,“害您替我白费了这许多心思。”虽说考取功名本非她愿,做官更不在她的人生规划之内,但想到昼鹤为她耗费的心力就此付诸东流,心底终究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和遗憾。
“这并非你的过错。”昼鹤沉吟片刻,缓声道。跳动的烛光映照在他侧脸上,明明灭灭,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莫测,“不过,你‘时汐’这个身份,恐怕不能再用了。如今陛下已知晓你的名字,若此事闹大,坐实了欺君之罪,后果不堪设想。”
时汐正欲伸手去提那小泥炉上的茶壶,闻言手指一抖,险些将刚拿起的茶杯摔落。“欺……欺君?”
“今日之事,未必是偶然。”昼鹤神色凝重,抬手为她斟了一杯热茶,动作依旧从容,“周县之行,还是太过招摇了。所遇之人龙蛇混杂,难保没有眼尖的认出你来。否则,你叔父岂能如此精准地找上门来。”他细细分析着,将茶杯推至她面前,“你日后,有何打算?”
终于来了!
时汐最害怕的问题还是被摆到了台面上。女子之身,意味着她失去了继续以学生身份跟随昼鹤学习的资格,也无法再名正言顺地随他入京。可若留在这太阜城,失去了昼鹤的庇护,她又该如何立足?还能继续写话本吗?时邛之类的人会不会卷土重来?
直到此刻,时汐才惊觉,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已如此依赖眼前这个人。
“你才思敏捷,学识见解不输男儿,危难之时更有救水义举,气节可嘉。”昼鹤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他看着她,语气是罕见的温和,“能在你叔父那般环境中坚持苦读,若在前朝女官制度尚存之时,未必不能挣得一番天地……只可惜,”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当世对女子,总归是严苛了些。”
时汐心说谁都没有办法在那样的环境中苦读,她如今的成就全部来自于她前世的二十年卷生卷死。不过她确实没想到,昼鹤身为这个时代的既得利益者,一名位高权重的男子,竟能说出这番体谅女子不易的话来。
“我也不知道。”她捏紧了手中温润的汝窑白瓷杯,望着杯中清澈的茶汤,眼神茫然。她是真的不知道。前世猝然离世,浑浑噩噩,好不容易得来第二次生命,庄周梦蝶,大梦一场,她只想平安顺遂,写点喜欢的故事,吃点爱吃的美食,当个与世无争的咸鱼。可如今看来,这般简单的愿望,实现起来却也困难重重。
“或者……”昼鹤的目光落在她写满无措的脸上,浅色的瞳孔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如同暗夜下的静海,竟流露出一丝与他平日身份不符的温柔,“我这里,倒有一条路。”
时汐本就是拖延症晚期患者,越是重大的抉择越是能拖则拖,指望她能立刻想出万全之策简直是痴人说梦。此刻听到昼鹤竟然已有打算,她立刻抬起头,眼中燃起希望:“什么路?”
“若今日之事并非凑巧,那你日后呆在这也不安全。今日我抓你叔父,来日若我不在,又当如何?”昼鹤分析道,“当今天子是个宅心仁厚之人,不若你随我入京,到时我重提女官之制,事态如何也未可知。”
时汐:“!!!”
其实这也是她唯一的选择。留在这肯定是不行,毕竟昼鹤说的有道理。她现在也算是掺和进那堆官吏之中,将来未免惹事。如果离开太阜,除了京都,时汐还真想不到自己能去哪里,总不能去投奔郭子安仿照木兰从军吧!
时汐看了一眼自己细胳膊细腿,实在是很不适合。
不过自己也不是很想当女官。看昼鹤就知道了,官场束缚太多,怎么也不如自己平淡一生来的逍遥。
“或者你有别的想法?”
似乎是时汐长久没有开口,昼鹤问。
时汐摇摇头,“我只是没想到,夫子竟然没有赶我,还愿意带我一起走。”
昼鹤轻叹一口气,刚要说什么,只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突兀响起——
是时汐的肚子。
空气又陷入了凝滞,好死不死肚子又叫了一声。
“……如今厨房已经熄灶。”昼鹤看向时汐,打破了尴尬,“你想吃什么?”
时汐内心呐喊着“我想吃桃花梦的河豚烩芦笋!蒸羊羔!烧鹅!”,但残存的理智让她死死按捺住了这股冲动,对着昼鹤,她哪敢造次。“我……学生等下回去自己找点吃的就好。”
昼鹤起身,衣袂拂过案几,“你跟我来。”
感谢大老爷们观看,鞠躬鞠躬鞠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第二十章:你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