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后三日,花绮第一次造访叶青玄的家。
花绮特意登门,转述了张秋凛那日卸下背负许久的担子时,难得袒露的心里话。
——“名分不重要,相处方式也可以改换,最重要的是我们之间的羁绊,是无可替代、坚韧不移的。”
——“如果我们能以朋友的关系相伴一生,那也是很好的。”
花绮边说边观察着叶青玄的神情,此人不善掩藏情绪,全都写在脸上,此时她在震惊之余,还透着惊喜的意味。
那不算是坏事。
叶青玄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花绮接着说的更令人震惊:“我觉得老师很可怜。”
叶青玄眨了眨眼,一字不落听着。
“她从小一个人住在太学,我们业州人都有家可回,她连年节都见不到亲人,只是一心向学,我听姐姐说,她从小每门课都是第一名,是个传说一般的人物。”
“后来陛下率领讨逆军南征,我听说她是在前往均州与父母汇合的途中,撞上了四方军混战,还差点死在那里......她那年才十九岁,换作是我,一个人应该活不下去的。”
“我姐姐和她同岁,我也只比她小六岁而已。”花绮很认真地道,“虽然我们年龄上算是同一辈,但她的阅历资质都远超于我,所以我才以师礼相待,是盼望着日后能成为像她一样的人。但是时势造英雄,无论是我,还是朝堂上的许多人、乃至是更加年长的前辈,在她面前都只能仰望而已。”
“可是你不同。我看得出她待你是不一样的。她待你很平等,而且......小心翼翼。”
花绮站起来,“我告诉你这些,也是希望她别那么辛苦。你要是敢对老师不敬......”
叶青玄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闻言只是压着嘴角,轻轻地笑了。“你应该不知道我跟张秋凛是怎么认识的吧。”
“......”花绮一怔,“我确实不知道。”
叶青玄笑道:“既然她不愿意告诉你,我也不好代她说了。”
花绮匆忙道:“我先走了。”
近日叶青玄为避朝堂锋芒,闲居在家,也隐隐听得苏谦领衔十二位御史上书弹劾程晟在边关肆意妄为、斩杀无辜战俘以充人头,不知谁带头取了个“人头将军”的绰号,再结合起程晟屠夫的出身,一时在京城流传开来。
早在秋狩之前,第一位上书弹劾大将军程晟的人就是张秋凛,那时候她还被讥讽为贪利冒进、不知时务,不过短短半个月,风向已然换了。
现在苏谦的事有了着落,腊月将至,她猜想张秋凛留在京城的时日应该不多了。
那日叶青玄在书房内闷坐了一上午,禁止一切人进来打扰,正午时分,终于把诗集整体妥了。
她一拉开窗,日光如瀑,倾泻入室。
窗外一道箭影飞掠而过,嗖的一声扎在了木把的边缘。
“好!”薛鸣大喊道,“一环!”
之间叶青微手里举着弓,表情闷闷不乐,瞥了一眼叶青玄刚打开的窗户,垂着头跑过去拔箭。“姐姐别看,等我练好了你再看!”
叶青玄忍俊不禁道:“好。”
她看向了薛鸣。薛鸣道:“你妹妹天赋很好,我从来没教过别人,可是教她居然比我自己练会还容易。”
叶青玄道:“我下午要出去一趟,你们累了就休息,饿了就去厨房弄吃的,当是自己家一样。”
“好。”薛鸣懵懵地答应了,“诶,你去哪里呀?”
叶青玄朝门外走去,压着唇角的笑。“秘密。”
向着日光处西行,过玉孤江,穿梭在行人如织的桥头。有个卖糖葫芦的商贩拦街叫卖,她想起来故乡的山上长满了山楂树,没到初秋结了满树的金黄果实。果子还没长大的时候,张秋凛途径见了,认不出那是什么。叶青玄从小见多了山楂树,直接告诉她:“那是山楂啊!”
“是山楂吗?我没见过这样的。”
“什么样的?”
“......在树上的。”
叶青玄当时笑得前仰后合缓不过来,到晚上想起这事还差点从炕上滚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能的张秋凛居然不认识山楂,实在是很好笑的一件事。
她曾经以为是业州的气候不适宜山楂树生长的缘故,所以张秋凛没见过,可等她来了京城,发现这里也有许多山楂树。何止山楂,全天下的奇珍异宝、珍馐海味,悉数应有尽有。走在熙攘的街头望过去,闾阎人家,紫烟朱巷,遍地是繁华。
看见了,也不以为意罢了。
她并不知道张秋凛会在哪,所以先到翰林院打听了一番,得知张秋凛在樊月楼。
叶青玄赶到此地,是城东大街上突兀的一座戏楼。一楼喝茶听戏,二楼隔了雅间。张秋凛就在二楼最尽头的房间内,门里加了一道木屏风,屋内器具简朴,仅一张主席,两把木椅,一张四角方桌。
张秋凛坐在临街敞开的窗子旁,闹市的余音断续飘上来,日光和煦地照在她身上,勾勒出一次轮廓。
“我刚在街上看见你了。”张秋凛淡淡道,对她的到来毫不意外,“坐吧。想喝点什么,这是我自家的产业,不收你费用。”
“你喝的什么。”叶青玄凑上前看。张秋凛却把身前杯里的东西倒进了渣缸:“早上醒神用的,已都凉了。你自己挑个别的。”
叶青玄从茶水单上扫了一眼,自知问张秋凛也是白问,她只会说什么都一样、就选你想喝的。她想了想,决定选那个东山郡特产的剪叶春,这是名茶,金贵得很,每年都往宫里送的。
待侍人将茶端上来,叶青玄抬手拦道:“我来!”
她看着张秋凛笑道:“我跟韩慈学过茶道,我来为你沏茶。”
张秋凛面色坦然地一点头,将手里的书卷拾起,身子略向后仰。一道金色的阳光恰好扫过她的额头,神色仿佛也比方才更焕异彩,疲惫之态空了。
叶青玄伸出手,衣袖往后滑落,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上,温润洁白的玉镯。她平常不爱戴贵重饰物,这一点张秋凛也知道。
果然,张秋凛注意到了那只她送的玉镯,盯着看了几眼,又看看叶青玄的脸色,犹豫道:“你太瘦了。”
叶青玄的动作一顿,没想到她关注的竟然会是这个,笑了出来。“你居然还敢提这个。是谁忙起来顾不得按时用饭连觉儿都不愿睡了,倒还来提醒我。”
张秋凛道:“我和你不一样。你身体本来就不大好。”
叶青玄忽然道:“张大人会点茶吗?”
张秋凛抬手,做出一个有请的动作。
叶青玄轻晃着手中的茶盏,故作神秘地用一手遮盖着,送到张秋凛眼皮底下。“先闻一闻,香不香?”
张秋凛嗅了嗅,认真答:“还可以。”
叶青玄大笑一声,把盖着碗的手移开,只见盏中茶沫上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麻雀,正站在枝头歌唱,树干的位置画了一个八边形的框,里面是以梅花为意的张氏家徽图案。
“怎么样?好看吧!正好可以做樊月楼的招牌,我这设计送给你的,不要钱,正好抵这碗茶。”
张秋凛嘴角一勾,轻声道:“画得很像。”
“那当然像了,从前日夜那么守着看着,早就刻画在脑子里。”
张秋凛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指尖无意地摩挲着碗口。她知道叶青玄所指的是何物,曾经她手里有一块家住令牌,折断的一半放在叶青玄那里。新阳一梦,她们未曾相见,旧时令牌的残骸却辗转回到了她的手上。
如今新朝气象变化万千,那块令牌已是丧失效用的旧物,她许久没再拿起过了。
物是人非,哪堪重提。
“允和真是好手艺。”张秋凛认真地点头,举杯向她示意,“多谢。”
说罢,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精致图案,忍住心中不舍,仰头送进喉咙。可是没过几秒,她的脸迅速皱成一团,用尽毕生修养才没把那口茶喷出来。
“......怎么是甜的。”她勉强张口,一言难尽道,“你住里面放什么了?”
见她如此表情,叶青玄再也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在里面放了一块糖。”她用手比划着那块糖的大小,“别生气嘛,我就是想看你笑一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秋凛有几分无奈,想找清水漱口,才发现自己刚才已经倒空了。
叶青玄笑着饮了一口自己杯中清透的茶水,将杯子给张秋凛递了过去。
张秋凛动作一顿,显然犹豫了。
过几秒后,她不知用什么理由说服了自己,接过叶青玄用过的茶杯,刻意避开她方才饮过的位置,极轻地抿了一下,即默默放下。
叶青玄又笑道:“你再仔细看,茶里还有什么。”
张秋凛疑惑地垂目,看到了那只灵动的雀儿、已经被喝掉一半的变形的树枝。这有什么特殊的?
叶青玄道:“看看窗外。”
张秋凛抬头望去,在她倚窗而坐的墙外,有一棵高大的白蜡树,从街边旺盛地生长,枝叶盖过了二楼的商铺,探出青瓦的屋檐,伸向遥远的苍天。
叶青玄道:“我刚进来的时候,看到有一只鸟在树上唱歌,待我一走近,它就惊得飞走了。但你在此读书入身,与鸟儿互相作伴,而互不干扰,它应该挺喜欢你这个人的。”
张秋凛向外望去,天高辽远,树静无风,窗前此景日日相睹、无甚新奇,但那一刻她的心里却仿佛陡然被一阵风吹过,掀起无名无形的涟漪。
叶青玄终于从怀里掏出揣了一路的诗集,心一横递了过去。“我今日来是想给你这个。”
她的手刚伸出去一半,又猛然缩回来,“你不许给别人看!”
张秋凛刚伸出的手悬在桌上,点头道:“好。”
“也不许当着我的面看,晚上回去再看!”
“好。”
二人静坐读书,除了书页翻动,几乎无声。阳光斜照着,在桌案上划下飞逝的刻度。倒了傍晚时分,那束光金灿灿地映在叶青玄的脸上,她站起来宣布道:“我要回去了!”
张秋凛亦起身,将她送到楼梯上。
叶青玄往下走了两阶,突然回头:“你什么时候会走?”
张秋凛一顿,道:“还留些时日。待确定了,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叶青玄点头:“那就好。”
她转身下了楼梯,待张秋凛回到窗边去看,仅剩一个消失在街头金光里的背影。
张秋凛在窗前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窗外淡蓝天幕。几条枯枝耸然而立,看了很久,四角的窗如画框,框住了宇宙之寸隅。
忽然有一只飞鸟停在枝头,簌簌地跳着,顿挫而空灵。是一种萧瑟且自在的美。
她这才翻开叶青玄留下的诗集。叶青玄最擅古体诗,偶写律体,最肆意者入于词。她读到了一首与她唱和的《鹧鸪天》:
莫放人生倾酒欢,剑舞歌罢且覆冠。万山壑中烧碧玉,折柳台前挑新枝。
数往事,过风烟,眉寒轻语意阑珊。夜深眠意徘徊尽,庭外月影上栏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