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衍射落了一只猎鹰。
猎场里飞道猎鹰一定是有主的,有人下意识地问出:“这是谁家的?”但没人敢应。不论是谁家倒霉,此时也安静地大气不敢出。那只猛禽像纸片一样落了下来,掉在远处看不清某片沙地上。
言明卓的白马在原地躁动地踏着步,他手里还攥着天子弓,脚边躺着射中的梅花鹿,还没来得及欢呼庆功,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苏谦不知所谓,但马上感觉到周围的气氛变得很紧张。张秋凛在旁边不动声色道:“别动,别出声。”
武光从祭台上走下来,身后跟着仪仗,在沙地上投下一片巨大的影。他一路笑着:“哈哈,霍中郎真是好准头!把朕的大雕都给打下来了!”
霍衍站在那里,脸色不改,冷得像一座铜像。众臣隐约听见了皇帝的话,却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霍衍把陛下养的猎鹰给射下来了?
武光见霍衍不应,也没有表示,依旧乐呵呵的,张开手臂冲众人笑着,仿佛本就该如此。
“既然如此,朕便做一回主!言将军?”
言明卓难得汗颜,低下头:“臣在。”
“朕愿意把头彩赏赐给霍中郎,可否?”
言明卓道:“......陛下所愿,自然可以。”
“来人。”武光吩咐身后跟着的那一堆侍卫,“将鹿送给霍中郎,带霍中郎下去歇息。”
*
帐外,风吹起帘幕的一角。日光移动,一道白色旋影一闪而过。
温柏寒身穿一袭白袍,在簌簌风中疾走,一闪身钻进了武彦宁的帐篷内。
他入帐即拜:“殿下。”
武彦宁抬头,面露喜色来迎。自从上回遇刺一事后,他对温柏寒愈加信任,甚至可以说是依赖、有求必应了。
“温公子,你托我去问舅舅的事,我帮你问到了。”武彦宁不及温柏寒高,踮脚耳语一番,“可有用吗?”
温柏寒听后,面露沉思之状,并没有马上给出反应,思考时的神色已有几分肖似其父。
他回过神,见武彦宁的脸色极差,问道:“你的腿伤好些了?”
秋猎第一日晚上,武彦宁就因为训练过度拉伤了腿,但因为不想在父皇面前露怯,他一直瞒着没告诉任何人,现在只怕更严重了。
武彦宁一提起来就不好意思:“没事,您不用担心这个。”
温柏寒看着他,就如看自己不存在的弟弟一般。“你不用逞强,你总是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连逃避的勇气也没有,这样太累了。”
武彦宁的眼眶一阵发红,最终没有说什么。
此时,帐外传来通报声:“殿下。”
武彦宁立刻抬头,抬高了声音,声线平稳而带气势:“什么事?”
“霍中郎送来了烤鹿肉,要送进来吗?”
武彦宁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温柏寒。温柏寒也茫然了一瞬:“......你差人去问问,是给所有人都送了,还是仅此一份?”
过了一会儿,那差役回来道:“秉殿下,霍中郎把烤鹿肉分给群臣,自己一口没吃。”
*
在猎场外围,风裹着沙尘,枯草在靴下发出细碎的折断声,旌旗在地面投下曲折的影。
张秋凛引着苏谦,故意避开众人视线,至一处僻静帐幕。守卫见到二人,无声退开。
帐内仅悬一盏灯,照亮紫檀案后一道身影。
武光换下了猎装,又未着龙袍,斜倚案头。他没看向苏谦,只对张秋凛淡淡笑着:“你是带人过来的。”
张秋凛躬身,声音低稳:“是。臣观其材,可替陛下分忧。”
“分忧……”皇帝轻笑一声,摩挲着掌心呓语,“朕的忧在光照不到的地方。”
张秋凛垂首。“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1)”
这时武光才抬眼,视线降落在苏谦身上。那目光不像看人,倒像鉴器,冰冷审度,与方才的笑意两般模样。苏谦顿时起了一身冷汗,待回过神时,已是伏身在地,前额抵上微带腥味的毡毯。
武光命张秋凛先出去,又缓缓端坐,审视着她。半晌,才道:“告诉朕,你今天都看到了什么。”
苏谦感到一阵冷意刮骨,却从武光的态度中察觉到了什么。今日陛下种种异常之举,先是赐弓箭给荀卫荣、再将言明卓射中的头彩赠给了霍衍。
这一切肯定都有缘由,只要有人能察觉到其中的深意与苦衷。这般天大的信任与责任落到她头上,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与崔家之间的事,别以为朕不知道。”武光缓缓道,“你很年轻,很有才华,朕最欣赏这样的年轻人。但你身上还有样别人没有的东西。你不光是个读书人,是个君子。你的理想不是做那些世家大族的傀儡,沦为他人之器。你的理想是致君尧舜上。”
“朕不敢自诩为尧舜。但朕想给你这个机会。”
武光命人端着一个锦绣的托盘上前,苏谦连忙再拜,见那托盘中躺了一块腰牌,上面写着:肃政卿。
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
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2)
“有什么不懂的,难不准的,问问张秋凛。”武光信然道,忽而闲散一摆手,“你下去吧。”
苏谦再拜顿首,微颤道:“臣领命。”
*
翰林院。
叶青玄今日身着淡蓝儒衫,头戴一顶方巾,几场秋雨刚扫了满地落叶,京城的深秋骤然变冷,有人已经着急地披上了裘衣,倒显得叶青玄一身淡色,宽袖轻盈地穿梭在其中,有一种仙气飘飘之感。
白文珠乐道:“呦,叶大郎官今日来得真早,什么事儿啊心情这么好?”
叶青玄闻声,眼神晃了几晃才定到同僚身上,敷衍几句:“是天气好。”
周围看热闹的几人不禁都仰头看着翰林院外的天空,今日蓝天高远,几抹淡云闲缀,枯枝当空,落叶飘庭,空气中的寒冷脆生生的,一踩一个响。
叶青玄带着晓得僵硬的嘴角落荒而逃了。一直到她回到自己的值房,迎面遇上谭衡。谭衡差点撞上人,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道:“你干什么了?”
“......”叶青玄深吐气,“我还什么都没干。”
她今日兴致颇高,倒不是因为天气,也不是因为发生了好事。其实她在紧张的时候也会显得很亢奋,会容易一直笑,以其来抵抗紧张之情。当初参加殿试的时候,她就因为笑得太灿烂给同年留下深刻印象。人们都以为这就是才女的气度与实力,其实她都要吓死了。这事谭衡清楚,因为那时他们正巧是邻居,叶青玄当天晚上心里崩溃哭了一个时辰,直到谭衡把公用厨房的灶台烧垮了她来救场。那都是旧事了。
叶青玄转头道:“苏濂清得陛下召见,受官为肃政卿,你知道这是个什么官职吗?”
谭衡坐下来道:“我问过老师,从前没有这种官,是陛下特设的差遣,跟你的鉴乐司意思一样。”
“还有一件事。”
“说。”
“苏谦与崔家之间......具体是什么情形,你心中可有数?”
叶青玄正在清理堆成小山的书案,抬眼看了他一眼。“人皆有难处。”
谭衡继续道:“秋猎之时,崔闻暗向陛下进献了一个来自全州三江的祥瑞,寓以风调雨顺、黎民臣服之兆。你怎知苏谦不是因此才受提拔?”
叶青玄的动作一顿。“我自然有我信她的原因,但是有些话我不能擅自做主。方循想知道的话,相比有很多门路打听。”
谭衡沉默了一阵,也不再执意追问,他站起身,要走时又转身道:“允和,你信任张鉴生大人吗?”
叶青玄抬眼望着他,思量片刻,极慎重地开口。
“你知道我,一向凭意气与人结交,不循规蹈矩,不攀炎附势,但求问心无愧。与张秋凛相交,也是如此,但还有另外一层。”
“于我而言,社稷苍生是太过宏大的立场,我不认为我有资格因其行事,所以我从不顺大势妄谈什么为国,我也从不粉饰自己的狭隘与私心。在我所见所闻众生之中,唯张秋凛一人,可以担得住社稷苍生。为此我可以放下心中的部分意气,成全她眼中的清明。”
谭衡逐渐露出困惑。叶青玄加快语速道:“我虽然信任张秋凛,可我并不了解她全部的心愿与意图,更不会属于她的阵营。你要是还有几分在意我们之间的情谊,以后便不要再这样问我了。”
谭衡马上低头:“我明白了。”
送走了谭衡之后,叶青玄愣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方才瞬时间说出的那番话还在她的耳畔低声回绕。
她打开书案下藏的暗格,这里原本是用于存放官印一类的重要物件的,现在里面放着一本薄薄的诗集,页脚上写着:启元三年仲夏过榆州途中作。
她在回京城的路上整理这些诗,怀着忐忑的心思装订成集,盼着有朝一日找个机会送给张秋凛,也算是......遥寄相思意了。
只是中秋宴后,她就被杜芳透露的皇长子遇刺一案搅乱了心神,遇到苏谦后又一直为此事担忧劳神。而且张秋凛自从回京后,也对苏谦的事情格外上心,两人之间多了许多交流,这倒是令她意外。
上次在尧州城的不欢而散,她觉得张秋凛应该心存芥蒂才对,她是那样高傲的一个人,哪怕心里还愿意与她交好,也不至这么......浑不在意地翻过篇去。
叶青玄想不通,打算旁敲侧击,又发现张秋凛身边就没什么能说知心话的朋友......因此,她托付花绮去问了。
想到这里,她捏紧诗集的手指微微泛白。
【注释】
(1)(2)《韩非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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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飞雪苍台(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