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衡无奈笑道:“默生你今年又落榜,韩相能不忧心?”
薛鸣碎碎念:“落榜而已又不是犯法......再说,我已经有叶姐姐教我了!”
谭衡看了一眼叶青玄,乐道:“你指望天才知道怎么教会别人?”
曹康也已到了,四人相会后,一起往会馆内走去。
迎面而来是一座百戏楼,西面一池略渐干枯的池塘,其侧有一凌空水榭,斗拱如大鹏展翅般探出,其下有树根梁木作为支撑,仿佛探出水面的残荷。一队排戏的班子正从百戏楼上鱼贯而下,领头的侍女抱着个彩色的陶俑,对众人浅浅施以一礼,便往后院去了。
一片熙攘走过,方看得见有一人悄然驻足在人潮最末处,只赫然静立,肃凛端正,与周遭热闹的景象界限分明。
叶青玄看了一眼便定住了。谭衡也看见张秋凛站在那儿,先是吃了一惊,又忍不住转头看叶青玄。
曹康却是没留意这边,她伸着脖子往人群里寻找,不见苏谦踪迹,便要去后院里寻。
“我也去!”谭衡喊了道,拉着薛鸣追了上去。
此时,又有一排穿着鲜丽衣裙、扮作神女的风光队伍鱼贯走过。两侧的人来人往,霎时间都仿佛很远了。张秋凛又往前走了一步,袖中掏出一个彩色陶俑,与那些歌女怀里抱的一个样式。
“这是我大伯为会馆排练的祁神曲,为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张秋凛解释道,声音格外沉静,“你们来晚了一步,刚错过了。”
叶青玄垂目看向一侧地砖,不知该说些什么,保守起见就以沉默应对。这时候,又几个不知名的学子成群结队,正巧从二人中间的缝隙里借过,带起一阵风。正当叶青玄觉得没有下文了,想去找谭衡等人,张秋凛却又开口。
“会馆里养了几只猫,平时喜欢在屋顶上睡觉。我方才碰见一只,是长毛的,摸起来很软,跟轻寒的手感一样。”
叶青玄的脚步定住,回过头有些惊讶,还有些暗喜。
“什么颜色的?”
“黄色的。”
“长毛橘猫呀,一定很可爱了。”
叶青玄发自内心地笑了笑,眉眼弯弯,猛然发现张秋凛竟在直直地看她,那目光沉静如渊,她忽觉呼吸一滞。
张秋凛顿了顿,道:“伯父问我养的那只猫怎样,我告诉他轻寒能吃能睡,只是不理人,让我经常忘记我有猫。”
叶青玄心里似有个念头被轻轻拨了一下。
“猫儿都是这样。”她只是这样说。
“嗯。”张秋凛微一点头,“你是来见苏濂清吧。她刚才跟着几位戏班的客人进了后堂。”
“多谢。”
叶青玄略微颔首,往后院走去了。张秋凛似是犹豫一瞬,竟然跟了上来。
叶青玄感觉自己的脚步声猛然放轻了,不敢走得太快,可也不敢太慢。幸好,她刚穿过拱门,就看见了一袭青衫的苏谦与曹康挽着手臂走在游廊下,谭衡和薛鸣跟着她们后面。薛鸣遥遥地望见了叶青玄,举高手臂招呼,叶青玄这才马上加快脚步走上去。
几人在游廊尽头,一丛芭蕉叶下的四桌旁坐定。此地僻静清凉,适合闲话。因为只有四个小石墩子,薛鸣便自动坐到了旁边的栏杆上。
叶青玄过去加入的时候,薛鸣正拿出一张纸给别人看,上面写着一行娟娟小字,密密麻麻地挤在一处:雪落苍苔寂。
有人疑惑道:“你字写得这么小做什么。”
叶青玄替薛鸣答了:“这五言短句正反皆可读。”
薛鸣喜道:“对了!我打算拿去刻个章子!”
像这种文字游戏,叶青玄之前有一阵也喜欢,也同薛鸣玩过,所以才会一眼看出。不过像这种把戏,她也早就腻了。只见苏谦捻着那张纸反复端详,眉头微簇,却终究没说什么。
谭衡站起来,四处张望着找椅子。薛鸣说:“我坐这儿就行。”
谭衡抬眼看了她身后,用目光继续找。
叶青玄的注意力便从苏谦身上收回,突然意识到背后粘了一道视线。回头一看,果不其然,张秋凛这人竟然跟上来了。
张秋凛将衣摆一掀,正襟危坐在了不远处的一块石墩上,施施然望着这边。
薛鸣被这人看得莫名其妙,曹康则略显出几分匆忙,想要起身行礼。叶青玄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把人按了回去,且用眼神示意着:假装看不见就行。
曹康于是尴尬地收回了视线,僵硬着继续道:“濂清,这是上次与你提过的采诗官,鉴乐司长官叶允和叶大人,你们好像也见过一面了。”
苏谦的目光终于微微抬起,稳稳落在了叶青玄身上,既而起身拜以一礼。
叶青玄也当即站了起来。苏谦的年纪应该与叶青玄和谭衡差不多,但举手投足间最老成,让习惯了洒脱烂漫的叶青玄经常汗颜。
“之前有幸遇大人,承雨中借伞之恩。今日一见,未敢冒认。今日仓促,未能招待,来日当备佳茗,再细论经义。”
“......”叶青玄咧嘴,“啊,举手之劳,你不必......”
“唯愿天佑贤良,使阁下早登台鼎,则朝堂幸甚,苍生幸甚!”
叶青玄诚惶诚恐地谢了回去。哪知薛鸣却在旁边乱捧场:“那自然,叶姐姐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苏谦继续:“叶大人天纵奇才,英明果断,不入俗流,我很欣赏您。”
薛鸣:“人之常情!”
苏谦:“我愿意追随您,肝胆不渝,以报旧恩。”
薛鸣:“天地良心!”
叶青玄:“......”她撇了一眼不远处黑着脸的张秋凛,心想这两位同学请你们注意言辞啊!
曹康适时接过话去,问起苏谦近半年来的打算,谭衡也在一边帮着出主意,推荐了数年前他和叶青玄都住过的某家脚店。
一片厚厚的云飘过上空,遮蔽了刺目的阳光。
大地瞬间变得柔和了,那镀了一层金光的屋檐褪去彩衣,重新露出褪了色的彩绘斗拱。飞檐之下立身的人肃然转身,回首遥望天边的云霞。
“你好好歇息,我们就不打扰了。”
“改日再见。”
苏谦与曹康等一众拜别,目送着她们朝前院走去。叶青玄故意走得快了些,却不料张秋凛在门外等。
叶青玄转念一想,就释然了。张秋凛不会有那份闲心,随意听人聊天大半个下午。既然来了,肯定是有目的的。
那就等着她发话好了。
她们二人无言地并肩而行,绕着全州会馆土黄色的外墙缓缓走着,日光将两人的影子应在墙上,飞檐走壁一般利落。
张秋凛几度放缓了脚步,她的目光总是微微抬起,打量着墙垣之上、屋脊之间。
叶青玄却在这份沉默中愈发焦灼,正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太冷淡了些。张秋凛主动说了几句话,她一直“嗯嗯嗯”地附和,现在怎么不说了?
“你在看什么?”叶青玄跟着抬头,逆光看着院墙,忍不住问。
张秋凛又沉默了一阵。就在叶青玄忍无可忍打算掉头逃跑时,张秋凛忽然开口:“今日在外面摸过了野猫,只怕回到家里,轻寒更不愿与我亲近了。”
“......”叶青玄愣住了一瞬,才想起张秋凛之前说的,会馆里养了几只猫。
但没容她仔细想,张秋凛突然换回了那种公事公办的熟悉口吻。
“苏濂清有口难言,不忍你们烦心。但她的事我私下查过了,也已与曹雅宁交代了清楚。”
叶青玄心中一凛,回头望着张秋凛淡然的神色,眉眼间藏了一抹深重的愁意,似是思虑过重所致。她隐藏得很好,可叶青玄一眼就能看出来。
“出什么事了。”
“......说起来并无实证,是我在送崔家两个孩子回府时,意外听见的只言片语。你可知道皇长子的伴读,那个神童崔皓?”
“有听过。”按京中流言之密,她想不知道都难。
张秋凛问:“那你可知他因何被禁足在家?”
“难道不是落榜后骄纵、挑拨兄弟关系?”
“自然不是。”张秋凛顿了顿,语气一沉,“崔皓往御史台送了一封举报信,举报其族兄崔景升在考试中作弊,证据就是两个月前,他与一位全州籍的举子在听月轩有过文章切磋,其中一篇文章观点、举证,乃至行文和用字习惯,皆与崔景升考卷的那篇文章相似。而崔景升平日文章风格,众人皆有目共睹,确有几分出入。”
“我顺着传闻暗中调查......与崔皓切磋过的那位全州学子,应正是苏濂清。”
叶青玄心下一惊......这就说得通了,方才席间曹康对同乡苏谦屡发关心之辞,话中的未尽之意是什么。
张秋凛道:“真相究竟如何,暂时没法对症,只能从苏濂清这边下功夫。我已经与老师商议,此事不能就此放过,她还要留在京城。”
叶青玄忽然想起什么,抓住张秋凛的手腕问:“考卷都是封起来交予禁中......你如何看过。”
“我当然没看过。”张秋凛略一垂目,放轻了声音,“是崔皓声称他看过。”
啊。
叶青玄脑海里咔嚓一响,猛然醒悟,嗖地松开张秋凛的手腕。
原来...如此。怪不得要被禁足。
张秋凛的眼神转了转,望向一边,带着几分谨慎:“听曹雅宁说,你有天在大雨里撞见了苏濂清,送给她一把伞。”
“是。”叶青玄回想着,“她当时似乎......在求见什么人或者办什么事,我有点忘了,当时也没细看。”
张秋凛点点头。“崔景升这人我还记得,启元元年落榜,虽无大才,腆居太学,若只如此便罢了,只道是个庸才而已。如若他真还心术不正、祸及他人,便是不可原谅了。”
她的目光忽然转过来,直勾勾地望向叶青玄,像一道闪电。
“我还记得新阳那年,也下了一场大雨。你因为没给官差送礼,竟然没登上乡试的名录,为此多耽搁了一年。那时候你来找过我,却没见上,是柏寒代传了话。”
张秋凛一顿,更沉声道,“我一直记得。总是在想,当时该出去见你。你送苏濂清那把伞的时候,有没有想起那年的雨?”
叶青玄的喉咙颤了颤,滚出来几个囫囵的字。
张秋凛低声追问:“你说什么?”
“......己欲立而立人...”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1)。”张秋凛接过话,一脸认真地看着她,“我问的是你怎么想。”
叶青玄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张秋凛伸出手,仿佛想拍她的肩,或顺着她的脊背抚下,可犹豫了一瞬就把手放下,往后退了半步。
叶青玄只是抿了抿唇,假装没看到她这一系列动作。
一只黄色的猫突然从屋檐下飞跃下来,硕大的一个,嗷呜一声落在了二人中间。
她们俱是一愣。此猫不怯生地靠近到张秋凛的脚边蹭了蹭。张秋凛绷紧声音道:“......我没吃的给你了。”
叶青玄突然蹲下,学着几个逗猫的舌音,从衣兜里翻出几块不知是哪天留的饼渣。
张秋凛面无表情:“...你好像很招猫喜欢。”
叶青玄怀里抱着那只大橘猫,仰头看人。
【注释】
(1)《论语·雍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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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飞雪苍台(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