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玄拿起多带的那把伞,走进了雨中。
很不巧的,她今日出门前抓来穿的鞋子不防水,刚走几步就湿透了。
一想到待会儿要穿着湿鞋袜在那乌烟瘴气的楼里待一下午,心情瞬间低落。
前方湿着衣裳奔跑的那个人像是太冷、太重了,在雨里跌倒,溅起来的水花飞到叶青玄的脸上。
她没有去擦,把伞撑开递去。“姑娘,雨太大了,当心着凉。”
地上的年轻女子抬起头,一双眼睛无比明亮,看着叶青玄的,眼里既有疑惑、更有感激。这一跌让她身上、脸上多少带着污泥,狼狈之状惨不忍睹,可是叶青玄与之对视时,感受到了一股顽强的坚韧之气。
像是荷花,叶青玄瞬间联想到,是清澈的,也是倔强的。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郑重接过她的伞,深鞠一躬:“在下名为苏谦,是来赴秋闱的考生,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叶青玄了然,怪不得这人一身板正的书生气,笑呵呵道:“既然是考生,更不能受寒、耽误了前程。你住在何处?离这里远吗?”
秋闱是三天前刚结束的,薛鸣之后就哭了三天,叶青玄听久了,现在已经先入为主地想着这位苏姑娘该不会是刚考完受了什么刺激,那也是完全能理解的。
苏谦却仿佛并不苦恼于自己的一身狼狈,对叶青玄更有兴趣。她沉默片刻:“秋闱于我已经不重要了,已经结束了。”
“好心态。”叶青玄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苏谦安静地看着她,眼底流光生波。“您是去松风阁参加中秋宴的翰林学士吗?”
“我?我吗?”叶青玄不知怎么莫名感到一阵尴尬,“哈哈哈,我就是一个写诗的。”
苏谦往后退了一步,深深一拜。“多谢大人赠伞,我就住在不远处,不劳烦大人呢。祝您一路顺风。”
叶青玄与她道了别,踩着湿鞋回到马车上,路上已经几乎没人了,刚才食肆里的那几位客人也都走了。雨下得更密了,远处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浓郁的绿色,滚滚黑云中闪电劈过。
沿乾坤街继续往北,过月桥头,峰回路转,两侧一对对称的台阁赫然耸立,棱角锐利、砖瓦斑驳。这些都是几百年前就屹立在城中的老建筑了,躲过了几次战乱,相望在这乾坤街上的两端。本朝人习惯称之为,“风月双阁”。
东边的那一座阁的顶层视野极好,能望见京城南方遥远的群山,相传当年武光破城之日,曾经登楼题了一首述志诗——现在当然也找不到痕迹了。叶青玄初听这段故事,就是不信的。坊间传什么都有可能,给英雄人物附会的故事引人浮想联翩,传说而已。破城之日的情形紧张且急迫,哪有写诗饮酒的闲心。
不过这段故事若是附会而成,也编得有依据,因为松风阁上惯常是新科进士题诗留名的地方。每一年,踌躇满志的少年登楼远眺,把每一杆拉杆上的空白处都写尽了。叶青玄当年也凑过热闹,只不过没题诗,就看了看北方的山峦而已。
每隔几年,朝廷会安排工匠连夜给松风阁内的白墙重上一面漆,如此便日覆一日、年覆一年,旧朝的文字早在立国之初就被掩盖,早已看不见了。
今年在松风阁举办中秋宴,一进去,就感觉人特别多、墙很白净。叶青玄溜边儿摸到二楼翰林修撰的席位上,探身向外扒着栏杆瞅了两眼,她同年们的题诗都已经不见了。
“是因为陛下觉得墙太花了不好看,所以连夜叫他们给填上了。反正再过几天,秋闱之后的新人就能补上来了。”花峥在旁边解释。
叶青玄一个激灵转回头来,笑道:“大人午好!您上楼来做什么?”
花峥正经道:“楼下太闷,我上来瞧瞧。”
楼下是五品以上大员的席位。花峥前些日子刚升了礼部右侍郎,叶青玄现在看到她的心情就是很想把她推下楼去,该待在哪儿就去哪儿。且花峥与堂妹花绮长得极像,性格又有点像那个人,叶青玄每次碰见她都有不好的联想。
花峥道:“你对我很有敌意啊。”
叶青玄笑笑:“岂敢啊,岂敢。”
“别那么紧张,我也不是针对你。今日正热闹,我有几位朋友也想见见你,问我能不能引荐。我只是来传个话,如果你觉得不方便,那就算了。”
“谁要见我还不是一招手的事。”叶青玄笑得脸疼,难到她还能不过去?
花峥:“你随我来吧。”
二人出了屋子,走到斜屋檐下,绕着圈儿地缓缓下楼。雨越来越大,风往北刮时会有雨飘进来,浅浅地印在衣襟上。门前的宾客与车马堆叠,乌泱泱一片火色,地上积雨成潭。
花峥却与临近的侍人一左一右夹着她,各撑起一把伞,往松风阁外的红槿花林中去了。
不对劲,叶青玄瞬间惊觉道,该不会是要暗杀吧。
因为今日这一代格外热闹,红槿花林中也散乱着一些人,并不算僻静,兜帽啊雨伞啊一撑一盖,互相看不清谁是谁。花峥走了几步,停下来,鞠躬道:“殿下。”
叶青玄瞬间僵硬了,下意识就想往回跑,但脚下没有动作。她的视线半垂,望见对面一位穿着黑靴的少年走进,用清朗的声音道:“久仰叶大人诗名,不敢贸然求见,今日宴上方能一聚,虽然孤的生辰已经过了一月有余,不知能否向您讨一份迟来的贺礼?孤不要别的,你替孤做一首诗,写在这松风阁的墙上如何?”
叶青玄挣扎着默了两瞬,即垂手道:“臣见过皇长子殿下。臣愚钝,不敢当甚么文名,妄承殿下厚爱。”
两个月前,皇长子举办生辰宴时,可还没人想着叫她。怎么这一遭突然转了性?
她这样一个“三无进士”,无爵、无名、无功,平时也不见上进,哪里值得东宫青睐。何况她近日遭了武光莫名疏远,心中正觉得不安,眼下这时分更受不住皇长子莫名其妙的拉拢。
她只是个读书人而已。她的生命,就像金榜题名之日写在墙上的诗文那般,只要当权者一念,便可在一夜间消失。
这边僵持未动,一阵骚乱闯破了红槿花林的寂静。有一队身穿软件、模样像是皇帝亲军的卫兵围了上来。还没带叶青玄反应过来,花峥与皇长子都像游鱼一般嗖地一下消失了,仅剩几点水花飞溅到她身上。
迎面走来一位披甲的女将,中年的岁数,眉宇锐气逼人。“陛下吩咐,为保宴会安全,所有人不得擅离二阁,我将与言将军在阁外护卫,请诸位大人见谅。”
这就是要把人都赶回屋里的意思。周围的人窸窸窣窣地走了,离开前还被逐一拦下检查身上有无携带凶器。那位中年女将拦下了叶青玄。
“我没见过你。”
叶青玄心想那太好了,能不能保持这种陌生。但她面上依旧沉静地行了一礼:“鉴乐司郎官叶青玄。”
对面之人脸上闪过一丝愕然,继而是种模糊的表情。“我听说过你,你就是......”她突然欲言又止,对叶青玄说,“你回去吧。”
叶青玄低着头快步溜走了。她已然猜到这个人是谁,也隐约猜到她是从何处听说过自己。回到松风阁,她一眼瞥见业州七子中的两位——礼部尚书韩澈、兵部尚书崔闻,还有户部员外郎花绮正在一处交谈,武彦宁立在不远处旁听。她惊讶于皇长子的正脸看上去如此年幼。于是她回席后和邻座打听其年岁,才知他两个月前刚过了十三岁的生辰。
二楼风大,阁中又敞着窗。风吹进来,凉意密生。叶青玄忽然发觉自己的衣裳都是潮湿的,刚才兜了一大圈,身上怎能不沾湿腥。
楼外天色阴沉,谭衡命人多点了几根蜡烛,却也不见好转。
霍衍又带人上楼巡视一圈,在众宾客的一片寂静中,满意地走了。
二层冷风残雨,凄清个景,颇有另一番趣味,在座的各位略通辞藻,纷纷竞相吟句,接连咏唱,借着酒兴大肆发挥。谭衡和另外几个没多喝酒、行事有稍微靠谱一些的同僚便忙着东哄一个、西按一个,别乱发酒疯。偶尔有人侧目瞧着叶青玄的方向,却无人上前邀请,大概是难免自愧、不想要个太过悬殊的同伴。
叶青玄也觉得情志寥寥,更没什么诗兴,平时这样的场景上演在私家宅院里,一刻纵情、流连忘返是有的。可是次数多了,也没多少新意。她摇晃着杯中残酒,眺望着窗外一面雨水中模糊的远山,吐出一口阴雨般绵绵的叹息。
这雨下得又急又凶,一时半刻是不会停了,这么多的宾众滞留于此,更抻长了这本就冗长的盛会。
也不知方才路过遇见的那位考生,现下安然回到住处了没有。
她正走神儿,忽然被一阵遥远的争吵声唤回了神智,侧耳细听,惊觉是楼下传来的动静。此时争吵声止了,只听见霍衍在厉声劝和,却也听不真切。
方才那群吟诗的才子们也都不出声了,有几个变了脸色,压低声音、互相按着手道:“是殿下和崔公子吵起来了!”
“什么?”“怎么会?”
叶青玄埋头吹着碗口热汤啜饮,好奇地听着他们的议论。
崔公子自幼为皇长子的伴读,与殿下情同手足,崔公子天资聪颖,少有神童之誉,听闻皇长子私下都对他言听计从。前年冬,崔皓背着家中长辈报名了武举,得了御前侍卫虎龙军诸位将领的青眼,言明卓更是扬言要将他收为弟子,只是后来这些都不了了之,没有下文了。
“崔尚书自任兵部尚书之职,战战兢兢、恪尽职守,遇上这么个神童么子,也是颇为头痛啊。”
“去年陛下刚降了程大将军和戚大将军的品阶食禄,更是三分禁军兵权,大有回收战时将领拥兵之权、恢复文官之制之意。然而我朝文治......”那人说着摇头,“个个自恃千秋,掌政者上不知天、下不知民,难怪陛下要三年中连开双榜,为国选士。崔家可是业州士族、旧朝降臣,崔闻只要脑子还算清醒,也不敢在这时候有半分逾越狂放之举,更遑论其子恃才傲物,就连对皇长子殿下也......”
此人说罢,摇着蒲扇不再做声。旁边另一人替他说完了:“也不甚尊敬。”
“白大人慎言。”那人谨慎地环顾一圈,入眼各种醉态,“有些同僚不甚酒力,若是偶然听去几句话,一知半解误传了出去,恐对你不利。”
“曹大人果然滴水不露。”白文珠一笑,“你若如此谨慎,又何必要在这众人皆醉的席间高谈阔论呢?”
“白大人道众人皆醉,恐怕也不妥当。”曹康垂首,“在座都是天子门生,各行其事,但求为陛下尽绵薄之力。某所言之事,不过是京城中人尽皆知之事罢了,岂敢妄加揣度。”
叶青玄在旁边低着头默默喝汤,暗想道:人尽皆知之事,她怎么不知道,看来是她离京的两月间错过的......事涉皇子,不便妄议,故而她回京后也没再听见什么。
她不禁抬眼去看这个平日不太熟悉的曹康。声如玉石,朗朗有度,铿然似金,神情谦逊,面容整肃端庄。说素不相识其实过了,同为翰林院同僚,平时虽无交集也打过几次照面,只是曹大人这面相......一看就是个正经人,叶青玄自觉与她不是一路,所以也没有交际。
白文珠接着道:“大人着实过谦,您这番话令我颇为警醒。看来今日宴上众人皆醉,唯独你还醒着。”
曹康徨徨垂目,作揖道:“某不敢当。”
叶青玄此时想起来,白文珠她之所以有印象,是早在启元元年招文榜下一会,白文珠以一首小巧玲珑的五绝《早春漫游》胜过了名过其实的崔家公子崔景昇。叶青玄当时就很欣赏白文珠的文风,私下里和了一首《早春步游》,然而一直藏着没放出去,因为她不想抢了别人的风头,而且那之后很快就有白家人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很大阴影,叶青玄就更不敢去招惹了。
至于曹康,也是寒门出身,不知哪年哪月因何入的翰林院。
楼下忽的传来一声瓷器碎裂声,继而是数人的惊呼,其中当属兵部尚书崔闻的声音最大:“孽子!反了你不成!”
另有人劝着,熙熙攘攘一片乱,几息后,叶青玄瞧着窗外,见到一抹雪白色的身影窜进了红槿花林中,消失不见了。
叶青玄忽然明白了为何今日迟迟没有诗兴。这里根本没有那种场合。
“一上高楼万里愁。”叶青玄忽然把酒杯放下,“今日这地址选错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
松风阁外,一道雪白的人影冲入雨中,身上衣衫湿透,霎时黯了一度。在他之后有人从楼中追了出来,一路追到红槿花林之中,被狠狠甩开了手。
“放开我!”
“崔皓……你别这样,当着诸位宰职大人的面,我不敢……我只能那样说。”
“太子殿下,以前是臣莽撞不懂事,不知道殿下如今的难处。殿下应当顺应众议,往后勿要再与臣来往。”
“不是……不是的!”
武彦宁往前追了几步,终究没有追上。崔皓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他回头望着雨中屹立不倒的风月双阁,天幕黑漆漆的,远处有风声,有兵甲锐利之声,将这世间万物笼罩于其中。
一位内侍撑着伞站在身后:“皇长子殿下,韩相请您回去。”
【注释】
(1)“一上高楼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州。”唐·许浑《咸阳城东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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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溪云沉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