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玄抬眼看着薛鸣:“一言难尽。”
薛鸣:“什么叫一言难尽?”
平时习惯口出狂言的人突然这么难开口,薛鸣更来兴致了。没有办法,叶青玄道:“我不方便说。”
远处的韩慈又喊:“她是给陛下当差的,有秘密了!不愿说就不说吧!”
“你看看。”叶青玄朝那边歪头示意着,“韩献恩也有说话能听的时候。”
“喂!我能听见!!!”
水榭边的一片空地,韩慈正指挥着几个伶人试演刚写成的一出戏,莺莺燕燕的声音飘过池塘,随着凉风拂来。叶青玄不由感到一阵头痛。
“让他们先别唱了。”
“为什么。”韩慈回头喊,“彩儿哪里碍着您了叶大郎官?”
叶青玄神色复杂:“……谈情说爱,耽搁正事。”
韩慈一脸诧异:“你被家母上身了?”
叶青玄眼神懒懒地一瞥,又回过神来,眸中一瞬寂灭。
“说点别的吧。”薛鸣主动凑了上来,“月底就是中秋了,等过了中秋,我爹娘又要送我去太学参加考试。过了年我就该十九了,再考不过我就该被秋后问斩了......”
“不行。”叶青玄干脆地拒绝了她还没说出口的请求,“吏部那几位考官太熟悉我的文风,我不可能帮你写,到时候咱俩一起被问斩。你不如去你的七大姑八大姨家里打听两句今年的考题,我兴许还能帮你筹划。”
薛鸣长吐了一口气,似乎开始认真考虑她的随口提议。韩慈收了鱼竿,走回长廊下,穿过滴翠的竹丛。“你就不该找她!她十九岁的时候都是进士了,怎么能共情我们这种——”
叶青玄淡淡道:“我运气好,你们也不差。献恩你若能把排戏的五分之一精力用在学业上,早就能进上舍了。”
韩慈坐下了。“你说对了。反正我的精力都用在排戏演戏上面了,能不能进太学上舍,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她顿了一下,突然很小声地嘟囔,“还不如把这机会让给更需要的人呢。”
“你若是能把家传的前朝藏书、还有韩尚书给你从五岁请到二十一岁的状元老师都让给需要的人,我就先替别人领了你的好意。”
韩慈一抿嘴。“想混个官职还不容易,又不是只有这一条路......”
方才叶青玄只是下意识接话,有一句没一句的,这时才从竹藤椅上坐起来:“你去皇长子生辰宴了?”
韩慈:“嗯。”同时瞥了一眼薛鸣。薛鸣把头低下了。
叶青玄突然就想发个火给他们看看,可又觉得没力气。“……我不是告诉你们别去吗!!”
“我看连温公子都去了,应该没什么问题吧。”韩慈逐渐气势衰减,“我娘也让我去了......”
叶青玄垂下目光。她与这几人皆因诗词歌赋相交,平日里极少谈起各自的家事,更不会牵涉朝堂。只因韩慈多年科举不第,可由家世荫庇,而叶青玄临走前提醒他们没事不要去皇长子生辰宴上凑热闹,也不好细说缘由。韩氏诸口都在言明桌给她的那份名单上,她这份提醒是看在韩慈生性不喜宦海浮沉,若能远离上一辈的路径也是好的。
可如今看来,她还是会走那条路,正如她出生以来,一直都在走这条铺好的路。
“算了。”叶青玄叹道,一场生辰宴而已,朝堂上那么多人都去了,难不成武光还能血洗朝廷?何况虽然皇长子的母家势大,可他又没犯过错。她转向薛鸣道:“去把你前天写的那篇赋拿来,我给你改改。”
韩慈又捧着戏本改来改去,下一折彩儿就要去见她的阮郎了。
*
前几日,内官秦少安放了神智不清的叶青玄回去歇息,到内廷复命。武光听完,脸色阴沉地半晌没有言语。
“她在光州办得不错。”武光嗔然一笑道,“这两年倒养得不如从前了。”
“光州那件事,主要是张秋凛办的。叶大人主要起到了一个......”那内官故意停顿,似在措辞,“协调和沟通的角色。”
过半晌,武光冷涔涔道:“听说温太师的那个弟子方循也很赏识她,平日里多有关照。”
“确是这样。”
“她倒是挺受欢迎......”武光想了想。他自己不也榜下捉人,一下子就看中了这块儿“无爵、无名、无功”的香饽饽么?
“是该看一看她的心倒地搁在哪。”武光阴沉沉地向下一瞥,“少安,这件事交给你去办吧。别把方家扯进来。”
“是。”
*
“......都说我是什么?”叶青玄脸色一言难尽。
“你叫‘三无进士’,无爵、无名、无功,整个大周放眼望去哪里能找到第二个!”薛鸣夸张地道,“这就是稀世珍宝啊!”
叶青玄又感到一阵头痛。“坐下。”
薛鸣乖乖坐下了。
叶青玄道:“你不去午睡吗?”
薛鸣哀嚎一声:“我太焦虑了睡不着!谁能在十五天内把四书五经背完,教教我吧!”
“......”叶青玄虽然没背全过,但莫名觉得并非不可以。但还是安慰道,“没事。能学多少学多少,大不了再考一年。”
“再考一年?!那我就完了!!”薛鸣蹿起来,很快又蔫了,趴在桌上,“你怎么总是那么淡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着急?”
叶青玄心想,我当然也有着急的时候。过了一会儿她又想,但愿你永远都不会遇到类似的事。
“因为急也没用啊。”叶青玄望着窗外,“我习惯了面对未知。未来不论怎么样,总比抛在身后的过去要好。”
“三无进士”虽然不好听,像骂人的话,但也很真实地描述了她的生平。
想到这里叶青玄不禁用手抵额——这莫名其妙的绰号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她白天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做顿好吃的,毕竟身体和心灵总不能同时受罪。上次去古道上的古寺带来了许多瓜菜还没吃完,正巧消耗一下。
申时末,有人在外面敲门。
叶青玄回过头,看着站在门口的不速之客。“你怎么来了?”
谭衡冷静道:“说出来怕你不信,我家厨房炸了。”
“这有什么不信的。”叶青玄淡淡转身,“也不是第一回了。”
谭衡无奈地拎着一只拔过毛的鸡进来了。
于是那天傍晚叶青微发现自家餐桌上竟然破天荒得见了荤腥——炖鸡!但她没见过谭衡,在鸡与陌生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选择端着小碗抱回房间里吃。
谭衡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
叶青玄道:“她正是不喜见生人的年纪。别管她了,你吃你的。”
谭衡略一点头,仍显得惊讶。
叶青玄:“想说不知礼数是吧?没事,她还小呢。而且我请人算过了,说她以后人缘非常好,很有领导力,根本不用担心。”
谭衡稍稍皱起了眉:“命不能算太勤了...会越算越薄你知道吗?”
“下次带你也去算算。”
“......我不去。”谭衡想了想,“说个正事,老师今日提起来,陛下要将张鉴生调任为业州尉,调令还没有正式发出去,但已经确定了。”
叶青玄手上一顿,轻轻道:“哦。”
谭衡看了她的反应,疑惑道:“难道不是你向陛下说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叶青玄放下碗。
“......哦。”谭衡想了想,“那也无妨。最近你身上的风头太过了,下个月中秋宴请的名单尚未颁布,你多半是要去的,但也要收敛几分。”
后来叶青玄回味着这件事,觉得张秋凛回业州的调令肯定或多或少与她的这次榆州之行有关。多半是原本交给她的任务,她没能完成、甚至都不知道皇帝布置了什么,所以又要交给张秋凛。业州尉掌刑狱,张秋凛以前也没有担任过。
中秋那日凌晨,京城上空飘起了淅沥的小雨,到晨曦时分,雨还未停,乾坤街上烟雨朦胧,晨雾氤氲,松风阁外的后巷里已经有穿黄衫的寺人忙着筹备宴饮。鸡鸣过后,京城逐渐苏醒。今日学堂不上课,朝廷也休沐,叶青玄在家垫了些早膳,提前备好了马车去松风阁。雨一直在下,等了一上午也没有要停的意思,叶青玄几次打开窗户朝外张望,最后一次开窗,迎面让北风扑了满脸腥潮的雨水。
她退回屋内,拿过布巾擦脸。薛彤在一旁小声地感慨,好像七夕没下的雨都攒到今日下了。叶青玄自劝道,落雨生财。
她家里没养车夫,是从外面租的,此时已经侯在门前的巷子里,堵住了半条路。雨水在路上越积越多,几乎流成了一条河。
薛彤说,再拿上一把伞吧。
叶青玄擎着薛彤递给她的伞出门了,穿过小院子,上马车时感觉肩膀处被硌了一下,才想起上午已经在包里放了一把伞。这下倒是不用担心雨了。
马车一路慢悠悠地晃到了乾坤街上,天地一片青色。路上的行人寥寥,仅有几家的马车并行,都是朝着松风阁赴宴去的。街边的几点食肆里冒出热气,客人们坐在临门的八仙桌上,隔着雨帘往外瞧,一辆辆途径的马车里不知坐着哪家的皇亲贵戚。亦如叶青玄隔雨望着他们,灰蒙蒙的衣衫,手里热腾腾的碗。
这时候,她的视线边缘闯入了一抹亮色,转瞬又被深重的雨幕盖住了。她把视线往那边移,什么都没看见,反而听见食肆里那几个临门的客人大声惊呼,纷纷站起来朝外看。她又循着那些人的目光望去,才看见有一道青玉衣衫的单薄人影跌落在雨幕中,浑身都湿透了。
但那人很快爬起来,似乎根本不在乎雨,站起来就朝着一条巷子里跑。
叶青玄看过去,那条巷子又长又深,里面没有人。
她对马夫道:“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