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学堂下课后,方府的仆人把叶青微接了过来。半年多不见,十几岁的人身高疯长,已脱去了稚气,眼神还是清澈愚蠢,上蹿下跳地劲儿更足了。问功课,是一问三不知。问生活,她说后院的树特别好爬。
叶青玄:“......”
方循轻咳一嗓:“这个年纪的小孩,还是别跟她讲道理。再说你们家有一个弱冠进士就可以了,祖坟也不能一直冒青烟。”
叶青玄眼珠一转,收入眼帘是方府宏伟华丽的门庭,心道那你们家祖坟是火山吗?
白秀吟往她面前的空茶盏里添了几许清茶,缓缓道:“这次你在光州立了一大功。陛下甚喜,你可以是为什么?”
叶青玄瞬间拉下脸:“不知道。”
接下来白秀吟说的话却令她无比惊讶。“余雁既死,光州也没出更大的乱子,陛下很是心喜。”
叶青玄在震惊中沉默了一瞬。“余雁之死与我何干,我们本也没想杀他。难道朝廷竟......”
竟然早知此事,想要连根除掉余雁吗?
她的情绪过于外露了。白秀吟和方循相视一眼,叹气一声。
“怪不得张鉴生对此只字不提,我还以为她那么能忍。”
“还以为鉴生真拿我们当外人了。”
那晚,叶青玄带着妹妹从方府离开时,心绪犹难平。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不知其中的意图。
寒夜里几点疏星高悬,高门大户的灯火辉煌华丽,她从南方而来的衣衫单薄,抵挡不住这京城的寒夜。
路上,叶青微拉了拉她的衣袖:“姐姐,明天我能不去学堂吗?”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她忽然改口,“可以。明日随姐姐去古道见几个朋友。”
她像叶青微那么大的时候,也是最讨厌上学的。那时候父母行商四处奔走,她亦跟随着到处结交玩伴、沿途增长见识,什么闷在教室里读死书是最被人看不起的,也许是她们一家人的天性吧。
既然现在爹娘不能带妹妹了,那她可以补上一些,虽然未必能做的好。
翌日天大晴,早市上人潮熙攘。
西市的一家戏楼前,一位玉冠青衫的读书人站在门前显得格格不入,她手里捧卷,神色三分烦躁,犹豫再三后终于踏进门去。
“大伯!”张秋凛一进门就喊起来。这时辰还早,戏楼没有正式开张,人流都涌去了街对面的茶楼里。这样下去如何能做得起买卖?
楼上遥传呼声:“......是三姑娘来了?稍等一下——!”
张秋凛随便找了一桌坐下。她小时候不常在家,每次回家也都待在父母身边,特别是后来战乱时分家,与大多数族人并不相熟。
一个敦实的中年男子从楼上走下来,正是她的大伯。
“......你要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来,喝茶。”
张秋凛轻声谢过,神色平淡。“大伯,今日我来是有一件事想和您商议。”
“你说。”
“是关于榆州家里的情况。”张秋凛指尖在杯口一划,“我想问您一点事。”
张晟行轻轻“哦”了一声,这才意识到张秋凛的来意,然后随和地一笑。“问吧,不知道我这个老头能帮你什么!”
说起来,张秋凛继任家主以来,就再也没有回过榆州老家,尚有联系的亲戚都是当年随她父母一起在战乱时出逃的那一支。榆州张氏百年书香门第,根基并不在京城。
“你是快到榆州上任,所以有事来问我?”
“是。”张秋凛答道,“但也不仅如此。我有心回榆州借此机会创办一所学堂。”
“办学堂啊......”张晟行思索道,“倒是可行,只是这一行并不赚钱呐......你若是为了影响力,倒也不是不行。家族里的那些老顽固也大概都会支持......”
这是她自离开卫城时,一直在思考的。
与大伯交谈一番后,张秋凛心中有了计划,至于最难解决的诸如资金问题,便等她到了榆州再说。
“今日多谢大伯。”张秋凛拜谢道,“告辞…”
“诶,慢着点。”张晟行却拦住她。张秋凛疑惑地望过去,只听大伯道:“我也有点事需要你参谋,事关戏楼的生意。我想请城里知名的艺伎来做白天生意,还请麻烦三姑娘陪我到醉云居跑一趟。这事儿正缺个姑娘家替我参谋。”
张秋凛一愣,指了指自己道:“可我也不……”
“走吧走吧。”
当马车缓缓停在玉孤江畔,古道两侧商铺琳琅绵延不尽,张秋凛不禁感慨她最近来这儿的次数太多,大抵也从侧面证明她二十三年来第一次这么闲。
醉云居的老板前几日才在严府稳居宴上见过张秋凛,对这位横眉冷目、不怒自威的红衣官员印象很深,她来了自然好说话,大伯嘱托的事没一会儿就办了下来。
转眼,也到了她该离京的日子。这短短一月,该见的人和不该见的人,都已经见过了。温柏寒的生辰贺礼也在辞别老师之时送了出去。唯有那一位,怎么等也请不来,她也不好去请,更不好直接上门。
月色入户,霜华满牖。
张秋凛向来习惯于提前办好行前事宜,那次却拖到了最后一晚才备了行囊。待收拾规整,已至深夜。
她在窗前的木桌前独坐了一会儿。
这张木桌上十分平整,没有凌乱的刻刀划痕,更不会趴上去写字就摇摇晃晃,甚至这材料也是名贵得在夜色里泛亮,不知是哪位长辈何年何月买下来的。她抬手想拂去桌上的灰尘,却发现一尘不染。
苍白的指尖上,唯沾有更苍白的月光。
她微微地皱起眉。
房门上响起一阵咚咚响,门外有人低声吟道:“大人,有访客到。”
她心下狐疑,这个时辰,府内下人都已睡了,谁还会来深夜登门。她猛地一打开门,门外之人竟是客人自己。叶青玄今夜穿着一条单薄的浅紫长衫,夜风一吹飘然而起,若似出尘惊梦,在月光下蒙着淡淡一层雾,近时欲敛还飞。
张秋凛尚未反应过来时,叶青玄已自行踱进了门,在她不大的卧房内转了一圈,站在窗前望着一片月下清净小园。
张秋凛不轻不慢地咳了一声。
叶青玄回眸一笑,道:“深夜不睡,可是在等人?”
人自己送上门,哪还有再掩饰的道理,张秋凛也学来了直白:“等你。”
叶青玄灿烂一笑,神情却淡淡的。“果是如此。明日离京,你跟你的师相、师弟还有昔日翰林同僚,可有一一作别?”
张秋凛眉头一紧。“我跟他们有什么好道别的。”
叶青玄笑:“所以你回京时给他们备了几份礼品,不因什么缘由,只是校我而已。偏偏就这一处学了,就徒有其表。”
张秋凛不言,静等着下文。叶青玄果然又道:“人情总在事故中,我此前不知此理,倒让你破费了。往后你若真有心,也只送我就成了。”
她言语间满是笑意,语意之下潜藏试探,弦外之音不绝于耳。张秋凛不禁细细思量起来。
今日严家后人归京,京中热闹之余,也有人常把一堆昔时试图作比。
其实当年严正之所以愿意收张秋凛为徒,正是因他看为这位后生的性情与自己甚是相类。世故之言一句不会,人情来往半点不通,更不屑于学。
少年时代有这般骄傲骨气的大有人在,但若天生才学平庸,早晚要原形毕露、重回庸人之相。偏偏张秋凛和严正一样,都是天性骄傲的天才。
这种人,除非爬得足够高、摔得足够狠,否则永远不会低头。更有甚者,被扒皮抽筋也不改性。严正少年成名、举世仰慕,却落得个终生不仕、客死外乡,只做得一城太守而已。他早年的故事,至今还有时人传颂;晚年的经历,却因为死得不够漂亮,没有人提了。
是以张秋凛早已暗自决定,不仅生时要做得漂亮,死也定要死得漂亮,才算是圆满。
譬如孟慈山一事。
前日她与花峥论辩此事,称孟慈山虽然身死蒙冤、但亦死得其所,身后之名得正,生前之愿得偿。正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花峥凛然不悦,说以死正道是迫不得已,若活着就能做到、谁愿意为之受苦受难乃至受死?人生于事,遭世情百般搓磨,已属不易,连生死之事也要论个高低对错,人还有什么价值。
两人在河畔露天茶铺坐而论道,往来学子驻足观摩,这几日已经传遍京城。
张秋凛思及此还有何不明白,漠然看了眼前这人一眼,压低手腕、撑着木桌站起。“你也是为这事而来的。”
叶青玄骤然道:“我哪里有你的翰林院同僚那么闲,还专门跑来跟你辩论典辞文章。听说你想会榆州办一所私家学堂。”
“是。”张秋凛沉声,“怎么?”
叶青玄抿唇一呲。“如此,我身为你的亲传大弟子,又已然出师多年,自然要替未来的师妹们把把关,免得你再误人子弟。”
张秋凛背过身去,沁着寒意淡笑一声。叶青玄却是毫不在乎,更不怕她这般唬人的气势,坐于窗前荡着双腿,任月色披满襟。
清风徐来,吹着她单薄衣衫。叶青玄回首一望窗外,是张府内园专顾园丁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圆领庭院,轻笑一声指着窗外道:“张秋凛,你就像那几根竹子,你看见了么?”
院内,几杆翠竹倚着白墙,因风徐动。
张秋凛望着竹,眼底映出一片深潭般的凝重。“如何讲?”
“你在东皋村给我上的第一课,你还记得么?”叶青玄没等她回来就说下去,“你讲这世间万物都有至理,人力虽薄,亦当勉励求知,终能达到极致。你给了我一册《尚书》让我书读,却不想我一个晚上就全部背了下来。你说人应当‘格物致知’,又说‘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张秋凛道:“并非人人都能与你一般,有过目不忘之能。”
叶青玄却道:“过目不忘并非多么了不起的事,我这些年来不也没混到几份好处?格物之理,总要从那最细致、最微末之处开始,一点一点的磨。虽是规矩造方圆,可人一旦学多了规矩,未必还能看不出方圆由何人所造、因何塑成此形。”
清风把她的衣襟吹鼓了,她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张秋凛面前。
“今日你到翰云居买了几个琴师,可有这回事?”
张秋凛一顿:“是有这回事。”
“那几个都是杜芳的朋友,她来与我说了此事,你前脚才说要去榆州办学堂,就未有半分觉得不合情理么?”
“这两件事本不相干,你因何并提?”
叶青玄不说话,只看着她。张秋凛亦平静地回望。
“你是当真不知世故,还是知而不识、闻而不问,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叶青玄一字一顿道,“书读百遍,其义也未必会自现。这世间之理,终究要到世事中才能学透。我不需要什么万卷之书、过目成篇。”
张秋凛截断她道:“你的这条路,旁人学不了。你以为难道我不想像你一样?”
叶青玄冷下脸色。“我这条路,你的确学不了,但一不因才具,二不因性格。”
张秋凛冷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争论这个。”
叶青玄走到木桌上,跳上去盘腿而坐,随意道:“没人和你争论啊。不过闲说两句话罢了。对了,你前几日还给方循准备赠礼了?”
“对。”张秋凛干巴巴道,“不是跟你学的么。”
叶青玄的神色稍霁,眼底透出忧思之状。“以后别给了。你们这群人的处境,也是我从前不知道的。”
“怎么了?”张秋凛立刻狐疑道,“是不是方循找你说了什么?”
叶青玄摇晃着腿道:“没什么。那是我们之间的事。其实我今天来,还有另外一件事。”
“说。”
“不要被我影响太深。”
张秋凛的脊背彻底僵硬了,勉强直起身来去望她。“这又是何意。”
“我与你,本是两不相干的人,做着两不相干的事,行事理念、生存环境尽数不同,你一味学我、效我,反而自乱本路。方才我与你争论的那一番,你也不必全放在心上。”
她忽然翻窗而入,跳入了院子里。张秋凛心头一惊:“你等等——”
不一会儿,叶青玄又蹦跳着回来了,手里举着一根竹子,竹叶上还滴着莹莹露水。“给!”
她把竹竿往张秋凛手里一塞,转身一跃消失在窗下。
张秋凛站在窗前,对着敞开的一片月,孤轮旋走,庭下竹影相映,对月色婆娑。
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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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瀚海阑干(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