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兮阁外,五步一个驻兵。
甯兮阁内,一个观辩的人都没有。
清见握着令牌,忍受着膝盖的剧痛缓步走向辩议台,却见张雍以独自坐在观辩席上,一身囚衣,脚上还缠着铁索。
最坏的可能,也只是他突然暴起绑架清见,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要挟外面的驻兵,以逃出生天而已。
但清见知道他有话要对自己说。毕竟多年同席,曾经一齐促膝推敲新政、研究辩辞,击溃梁王党,扶持徐召慎上位,亦是他们共同的功劳。清见自认为十分了解他。
当然,张雍以也了解他。
“其实你也不是替诸立轩办事,对么?”一上来,张雍以便问,“你向来是吃软不吃硬,诸立轩能驾驭得了你么?”
清见没有回答。
他此前一直在犹豫,诸立轩虽张扬了些,但毕竟声名在外,勇于直言进谏。但他和须叶被凿船后,便只能放弃了诸立轩。
这人的手段太低劣了。
清见替他省了些许时间,直言道:“你让人给我送了点辩令,不是想谈诸立轩的事吧。”
刻意选在甯兮阁,大抵是为了他俩的私怨。
而他俩的私怨,大抵起于甯兮阁。当年佩中曾邀张雍以来里京五谏,但他去了彩衣阁,并在彩衣阁首席年少成名,辩客榜上鲜有对手。他大抵一直看不上一齐厮混的这几个人。
“苏清见。”张雍以面上并不气恼,还是那副沉稳的模样,“你还记得第一场新政辩议么?”
清见当然记得,就是他差点起身离席去见须叶的那一次。
他点头。
张雍以语气平淡地讲道:“我母亲是正夫人的陪房奴婢,我自幼不受父亲重视,总以为能做出点什么成就让他为我骄傲。所以,我才跟随父亲的选择,做了茂王的说客。”
张雍以清楚记得,议定辩辞时,清见说过举荐他做首席,自己则推病不去。
也清楚记得,徐召慎拟定席位时,将他列到了首席。他因此欣喜非常,知道自己将在众人瞩目之下,为茂王拿下这至关重要的一局。
那么,父亲也许能够瞧见他。
父亲也许会坐在席下,告诉同僚,“茂王首席上正是我张鸿云的儿子。”父亲亦会发现,其实他也不弱于人。
他于是日夜苦思撰写辩辞,不眠不休、逐字逐句推敲演练,只为在那日能让父亲惊艳。
可是在新政辩议前夕,首席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换成了苏清见。他的辩辞也如废纸一般,被徐召慎全盘否定,他还需去背苏清见所拟的另一套辩辞,每一个字都让他心有不平。
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苏清见根本对首席之位不以为然,一度过题不答,甚至差点离席,只为了去横桥见一个女子。
他视若珍宝的东西,怎会被人如此践踏。他想不通。
清见听他这么一说,一瞬间就明白了当年于他的亏欠,“当年之事,其实是有其他缘故的。”
“我知道,也许我比你知道得还要早些。”张雍以道,“是鞠蘅让人在辩辞里加了一句明诚皇后,又请皇帝亲自审核辩辞,以将首席换成你,再看你离席出丑。”
清见本想说“不,你不知道”,须臾又把这话咽了回去,看来他确实知道。
张雍以当日想查是何人构陷自己,查到了鞠蘅变节,但是并没有告诉徐召慎。
“那日之后,我终于明白,在皇帝眼里我始终比不上你。”张雍以接着道来,“不,是所有人。所有人都觉得我不如你,毕竟我们彩衣阁,也从没有赢过你们里京五谏,从来没有赢过。父亲眼中看到的,也只有他的孙子张佩中。”
原来如此。
清见无奈道:“很多人都没有赢过里京五谏,但他们都没有给我下过毒。”
张雍以听到这,侧首望向他:“你知道么?当年想给你下毒的人,其实并不是我。”
清见看向他。
“苏清见,你的确很有才能,你替皇帝拉拢了不少人心,甚至替他摆平了楼象。不过你的才能也让他觉得畏惧,他畏惧,尤其是知道你能说动楼象群臣废黜问绝时,他认为你同样可以置他与不复之地。”
张雍以说罢,清见笑了一声。
这个他已然想过了,此时得到印证,清见只觉得无话可说。
“是他授意你下毒?”
“是。”张雍以道,“因为你身上实在抓不出错处,他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打下江山先杀忠臣,索性让你病死在兑州。”他说着转过头去,“不过我也算是进言了少少吧,我同他说,你与魏泽霖出使时仿佛知交,加之你当时上疏力保魏泽霖,他才下定决心要将你放入清算之列。”
清见道:“那么丹参案呢?”
张雍以嗤笑了一声,“你真是糊涂,竟到现在还想不明白?是九九向皇后提议,我和鞠蘅一力办成的。”
“你倒颇会办事。”片刻以后,清见道,“一收一放,两头落好。”
张雍以笑得仿佛自己是最终赢下终局的一方,又说:“你或许会问及乌悦,他也是我让人杀的。他在甯兮阁赢过我,兑州之后又每每在朝中替你说话,实在叫人厌烦,故而我做局让他死在了犀疆。不过,与犀疆开战皆是皇帝的意思,我们也只是投其所好而已。”
他说罢,拖着沉重的锁链走上了辩议台。
竹席之上,摆放着一杯毒酒。他俯身端起杯盏,面向清见举了起来,“当年那壶凉酒里,我加了一味藜芦,今日我饮下这杯毒酒,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凉酒中加了与丹参相克的藜芦,于积年累月服用丹参的清见来讲即是毒药,而他自己饮下却无大碍,难怪会是这样。
这小子也算实诚了一回。
“你是数一数二的辩客。”清见抄着手看向他,“此事,无论你父亲认可与否,都是事实。”
“无所谓了。”张雍以将手中的酒一饮而下,与他笑道,“想来此后,世上也不会再有里京五谏了,毕竟你已是张佩中在这世上最恨的人。”
佩中。
清见终于明白,为何他分明已达成目的,还是有种若有所失之感。
原是因为佩中。张雍以所言不错,今日之后,他会是张佩中在这世上最恨的人,这仇恨恐怕此生都难以浇灭。
清见在观辩席上,眼看着服毒后的张雍以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并不知道,在最后一刻,张雍以的视野中坐满了观辩的人们,张鸿云也坐在其中,正对他赞许地微笑着。司辩敲响了锣鼓,宣判茂王新政在辩议之中胜出,张雍以从首席站起身来,走向了观辩的父亲。
所有的欢呼皆为他而存在。
张雍以倒下后,押解他的侍卫皆涌上前去察看,清见则起身离开了甯兮阁。
如今他亲眼见到张雍以被赐死,心中的压抑与烦闷却没有减轻一分,走出甯兮阁,只见须叶正焦灼地守在那儿,见他出来方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样?他没有做什么吧?”
须叶的目光在他身上左右移动,仔细地检查着他,看他有没有被伤及。
清见道:“夫人放心,他已经上路了。”
须叶颔首,“清见,你不必踌躇不安,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是啊,路是他自己选的。清见回首看向甯兮阁,恩恩怨怨,也是从前的旧事了。如今榜上挂着许多陌生的名字,仿佛只有他记得,曾有一群满怀抱负的年轻人在此热血澎湃,想要出人头地,想要为朝廷效力,想要改变自己不满的一切。
二人回府途中,见到了草草出殡的张家人。为张丞相执绋的正是从百里之外赶回京城的张佩中,他捧着张鸿云的灵位,形若失魂落魄,从清见身旁走过。
他只是看了清见一眼,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清见曾见过种种恶意与厌恨的神色,却都不如张佩中的这平静的一眼。从这一刻起,他耳边响起张雍以那一句“世上也不会再有里京五谏了”,前尘,恩怨,皆被漫天纷飞的纸钱冲散,又归于尘埃之中。
前面即是相府,清见、须叶避让了出殡的队伍,最终朝前走去。
相府并未即刻被抄,徐召慎念在张鸿云昔日的功勋,留给了张家些许体面,坊间百姓皆不知朝中的变故,有人在为张丞相逝世抹眼泪,有人说:“张相一生质朴,仙逝之后竟草草出殡,可见两袖清风。”
“放屁。”
忽而,有一女子用沉闷的声音反驳了一句。
这声音怎得这么熟悉?二人同时停下脚步,回首一看,那女子戴着笠帽、面纱,正立身丞相府外,观望着里面的动静。
“你……你有什么意见?”称颂张相的人有些不服,“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女子并没有与他多作争辩,依旧望着相府出神。
须叶走到她身后,试探地说了一句:“我看张相不如当年的崔相,崔相被抄家时,才是真的家徒四壁。”
果然,女子听了这话后侧过了头来。
“须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