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将姜府后院的假山曲水染成一片深色的灰调。夜风掠过水面,卷起轻波慢漪,却吹不散此间凝滞的空气。
夜半时分,假山深处缓缓走出两道身影。
一人着白衣,另一人着黑衣,两人互相搀扶着在月色下蹒跚而行。这略显亲密的姿势,被月光勾勒成一张暧昧的剪影投在树木遮蔽的路上,树影摇曳间,似乎深藏风情。
这实在是个讽刺的画面。
他们相识不过数日,交谈不过三两次,可此时看来却颇有那么几分相惜相护的意味,似是并肩而战的伙伴,又如患难与共的手足。
然而表象之下的暗流,却比这夜色还要深沉。猜疑与质问酿在暗处,正待一个时机好喷薄而出。
凌樾与姜瑶此时正各怀心思以备即将来临的争吵大戏。可向来须知,两人对峙,虽讲究技高者胜,但上天总是不会亏待做好准备的人,而姜瑶无疑是在这场无用的争执中得天眷顾之人。
凌樾的指尖在姜瑶的衣袖上收紧,又缓缓松开。这个看似倚靠的动作里,藏着难以察觉的戒备。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姜瑶的侧脸上,审视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姜瑶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
她知道自己的做法或许不够万全,可眼下的情况却难容她再做耽搁,前有圈套后有追兵,即便是自己亲自出手也没有万全的把握顺利救他出去,更何况凌樾的不信任...更是让这本就糟糕的处境雪上加霜。
“还能坚持吗?”她轻声问道,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凌樾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府墙。心中冰冷更甚,这果然是姜府!
良久,他才低声道:“不必惺惺作态。”
不出姜瑶所料,待站稳的瞬间凌樾就猛地甩开了她的手,动作干脆,不讲情面。他向后退了半步,也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她。若是眼神可以杀人,此刻的姜瑶已被他千刀万剐。
姜瑶看他反应如此激烈便知此事不好糊弄,但还是不免有些难以开口,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凌樾的眼神盯得她很不自在,她只好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继续往前走着,边走边想,边想边说:“马车在侧门,我们得快点走,地牢里的人要不了多久就会追上来。”
可凌樾却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他在跌水前站定,语中带笑,开口尽是冷漠:“走?往哪里走?走到你们姜府精心编织的下一个牢笼里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
姜瑶的脚步倏地顿住。
少年的话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她耳中。她缓缓转身,对上他讥诮的目光。月光下,他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层近乎破碎的冷笑,那双曾经清亮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潮。
最糟糕的情况还是出现了。
她此前也曾担心过,若他一口认定是姜府策划了这些事情,那他又怎会信任自己?到那时,自己在他眼中即便做得再多也不过是同谋,...是共犯。
看着眼前少年有些扭曲的笑容,姜瑶顿感一阵无力——就他现在的反应来,看这件事远比她想象中的更为难办。想到这姜瑶重新又理了一遍逻辑和话术,方才回到:“猜测无用,眼见为实。”
“前方或许是出口,或许是陷阱,可你若呆在这里,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少年忽然低笑出声,这笑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刺耳。凌樾仿佛听到了很好笑的事情,表情都有些崩坏,他俯身笑了片刻,再抬头时,面上最后一丝温度也已消失殆尽。他眼神如刺,一步一步逼近姜瑶,厉声质问:“一开始拿真相诱我,而后是大千,现在是我的性命。”
“怎么?你是觉得我会一直上当!”少年的眼中翻滚着恨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控诉着他们的恶行。
凌樾离的很近,声音又高,姜瑶感觉自己的耳朵都震了一下。关于这一点,她一直没想好要如何解释。因为这没法解释...
这是事实,这是证据。在证据面前,怎样高明的解释都会苍白。
地牢就在姜府,是姜府囚禁了他,也是姜府给了他无尽的折磨。
皮肉之伤也就罢了,可如今却是断了他的手,若说凌樾之前或许还残存一些对姜府的感激与信任,那现在姜瑶可以很确定,这份感情已经丁点不剩。这被废的手,将成为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血腥,即便日后这血停了、干了、褪色了,也还留着味道,萦绕在身畔、眼前,叫人日日可闻,时时难忘。
“我知道你不信我。”她深吸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但林焕的话,你总该信几分。”
莹白的玉佩在疏落的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烈火暗纹环绕其上,工艺很是考究。那玉的正中刻着个方正的小字——林,林焕的林。
这是林掌柜的玉佩,一直被他收在暗阁的第二层架子上,从不示人。凌樾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物件,还能再听到这个人,还能.....再想起他。
明明,他都要....忘记了。
这个人明明已经放弃了自己,现在这是要做什么?观潮阁外,姜府地牢,次次生死擦肩,他怎么觉得自己还能活到现在?
还是说他以为自己会一直等着他,就这样半死不活地一直期盼着他!
他的朝夕期盼,夙夜辗转,此刻却以十分滑稽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他眼前,凌樾只觉此刻的姜瑶如同拿着一把钝刀齐整整地割开了他刚刚才结痂的伤口,说要为他疗伤。
如果这是对他妄想不息的怜悯...却也当真残忍!
他沉默良久,久到姜瑶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她有些着急便将计划尽数说出:“是林焕托我救你出来,今夜子时他在南梦渡口等你。”
“所以呢?”他终于出声,可语气却平静得可怕:“所以我便要和你走吗?”
姜瑶很疑惑,他这态度着实不善....难不成他怀疑玉佩有假?
姜瑶心中难以判断,便下意识地将玉佩往前递了递,
“这确实是林掌柜的玉佩...”
“我认得。”凌樾打断她,抬手将玉佩了推回去,可下一句话任是姜瑶听了也不免震惊,“我已经离开不醉楼。”
姜瑶怔在原地。
什么意思?不过短短半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姜瑶追问:“林焕知道吗?”
林掌柜知道吗?怎么可能不知道,不知道的只有自己罢了。
凌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提议:“比起这个,姜小姐,你不如换个诱饵。”
姜瑶还未理清思绪,凌樾已换上了另一种神情——不再是**的敌意,而是一种近乎危险的平静。
“我不关心你受何人指使,又出于何种目的要带我去哪里。但,我可以跟你走”,
“我只有一个要求”凌樾慢慢走近,神色平和地说出交易条件:“我要真相。”
当听到真相二字时,姜瑶升起的心瞬间又跌入谷底。
真相吗....命都不要都只想要真相?她知道这些无妄之灾于他而言确实过于残忍,他想知道真相确也无可厚非。可是....真相固然要紧,可性命更加重要!
他如此执着,倘若自己真将真相全盘托出,他必不可能跟自己走,姜瑶在心中暗暗打定主意——真相不能告诉他,起码现在不能。
凌樾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他缓缓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在空中虚虚一握,仿佛抓住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未曾抓住。
“我想要什么...”他声音渐低,带着说不尽的落寞,“你一直都知道,不是吗?”
月光流淌在他微颤的指尖,映出一片凄凉的银白。
“我想要的,不一直”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都攥在你们手里吗?”
他的目光掠过她苍白的脸,最终落在自己伤痕累累的右腕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在月色下格外刺目,像一道道永不愈合的诅咒。
“凭着这个,要我死,又要我生...”他忽然低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
“姜小姐,这种践踏人命的游戏”,
他上前一步,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语气却冷得像冰:“是不是很好玩?”
夜风渐起,吹动她额间碎发,身侧水声流逝不竭,这一切都在告诉她...时间不多了。
一番计较下,姜瑶决定再次抛出诱饵,引他上钩。如果可以她并不想这样,可眼下情形已不容她再多踌躇。
“你会知道的”她终于开口,给他一个答案,可每个字都斟酌再三:“...但不是现在。”
“我答应你,如果今夜后...你还能活着,我便告诉你。”如果你还能活着,我们大概也不会再见了。
这个承诺如此熟悉,让凌樾几乎要冷笑出声。
这如出一辙的套路,真是久违了。
可偏偏就是这么明显的骗术,如此拙劣的引诱,自己却一次又一次,甘心上当!
凌樾的喉结轻轻滚动,将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冷笑咽了回去。
月光如水,映照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他看着姜瑶故作镇定的面容,忽然觉得这一切荒谬得可笑。
世间之事,大抵如此,你情我愿罢了。
"我答应你。"他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仿佛真的被她说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