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府深处,厢房的雕花木窗半掩着,将日上的天光斜斜地渗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疏影。空气中浮动着清苦的药香,衬得此间有种凝滞的寂静。
“手腕已经接好了,这药需得每日一换,不可间断。”张大夫为凌樾一层层地缠着纱布,不忘叮嘱,
姜公望着凌樾毫无血色的面容,眉头深锁,终是向前踱了半步问道:“这内伤如何?”
张大夫平静地陈述病况:“彼时心脉受创,已是险之又险。如今旧患未除,心肺再遭重击,以致经络淤塞,气血难行。”他抬起眼,目光与姜公一触,“若是无人给疏导修复,便只能好生静养了。”
听他说的如此详细,凌樾不觉好奇,抬头问道:“大夫也是修者吗?”
修者经脉异于常人,一般情况下,无论是生病或受伤,也只能找医修。据他所知整个永安城的医修一只手都数得出来,可他不知姜府竟也有医修。
张大夫:“老夫虽不是修者,却也看过很多修者,公子大可放心。这段时日还需静养,切不可再妄动灵力。我去拟个方子,待会差人把汤药送来,每日两次记得按时服药”,嘱咐完便离开了房间。
一时间,屋内只余凌樾与姜公二人,伤药的苦涩气息尚未散去,沉甸甸地压在寂静里,藕断丝连。
姜公静静立在窗扇前,晨光洒在他的背后,本该是清越的光彩却只勾勒出暗色的剪影,端正的身姿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凝重。
凌樾半倚在床榻上,垂着眼,正拿着纱布往右手腕骨处缠绕,一层一层裹得严严实实后方才停下动作。见他忙完,姜公自桌案沏了杯茶走到床前递到少年身前,声音温和:“伯父已吩咐厨房做些清淡吃食,用了饭再喝药,不至太伤脾胃。”
然而,凌樾既未接话,也未接茶,姜公举着的杯子就这样停在了半空,茶气氤氲上升,又无声消散,在两人明显疏离的间隙中升落、起伏,久久为乐。一瞬的停滞,僵持....与静默的凝固,在一室的安静下更显尖锐与难堪。
姜公的手终是缓缓收回,瓷杯落在桌面发出一声轻叩。他望着少年倔强的侧影,喉头微动,末了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小樾,”他唤道,语调沉缓:“你心里...定是有许多话想问吧。”
回应他的,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姜公眼底的无奈渐渐漫上痛色,继续道:“伯父知你尚有许多不解之处,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然即便动情至此,眼前少年却仍是一派无动于衷,浓墨般的眉压覆在眼上,是从未见过的冷淡。
这彻底的漠然,终于击穿了姜公强撑的镇定。他脸上勉力维持的平静寸寸崩裂,不安与伤心在眼中剧烈交织,声音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颤意:“可伯父从未想过要害你!”
这句话,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间激起了狂澜。
闻及姜公如此辩白凌樾再难抑制心中愤怒,怒火中烧之时,出言自是不善:“事到如今,姜公何必再惺惺作态”,他掀被下榻,脚步虽因伤势略显虚浮,眼神却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姜公,一步步逼近。
“不想害我,那姜公你告诉我,你想害谁?”少年语带讥讽,向这个神情悲伤的中年男人发出质问,字字冰冷。
“你和他约定了什么?他要帮你杀掉谁?”
见他沉默似是难言,少年也没有停下:“是林掌柜,对吗?”
姜公只觉越说越离谱急忙打断他的猜测:“他的话怎可尽信?”
“且不提顾大人位高权重,我如何能驱他做事”,
“若我真与他约定取人性命,那昨夜他却为何要袭击你,难道我要他杀的人是你吗!”说到说到激动处,他双手紧紧扣住凌樾的肩膀,厉声质问。
他对他的好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若我要你的命,小樾,我又为何不顾自己性命去救你?”姜公苍白的脸上还带着病色,这么一顿怒吼下来,脸色更白了一些,
“你怀疑我对你有假,难道说这伤也做的了假?”男人用力地拍向左肩,未好的伤处顿时开始往外渗血。
那是为救自己才受的伤,利剑贯穿之下,离心脏只差一寸....
凌樾立即抬手制止,喉结微动,却也终没有说什么。
“若他当真奉我为主,又为何连我也要杀?”即便是在情绪上头的情况下,姜公依旧不乏冷静地逐条分析,
“小樾,你我相处这些时日,你当真...认为伯父是那般欺诈龌龊之人?”姜公的眼睛很清澈,明明白白地说出了心中的愤怒与失望:“一个外人,便能让你如此疑我?”
凌樾望着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睛,是好看的桃花眼,平日里尽显温柔儒雅,可现在却写满了不可置信与伤心。
愧疚之感忽地涌上心头。姜公有自己图谋是真,可关心爱护自己也是真。论起来即便有欺骗和隐瞒,可确实如他所言,从没伤害过自己,甚至以命相护...
凌樾睫毛微动避开他灼灼的视线,深吸口气让语调尽量显得平和:“姜伯父,我只问您一个问题”,
“在您的计划里,我们...,是敌人吗?”
姜公没有犹豫,直截了当地的给出回答:“我们是家人。”
我们,是家人....
凌樾心中一滞。我也一度把你当作家人,把你当作...不能辜负的人。
可我们真的是家人吗?凌樾紧了紧手心,追问道:“那不醉楼呢,是朋友,还是敌人?”
此话一出姜公刚刚还利落的口舌一下子像被打了个结,久久说不出话来,神色不明。凌樾见此心下了然,转身便准备离开此地,见他要走,姜公一时情急喊了出来:“不醉楼早就背叛了你!”
此话一出,效果极好,凌樾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整整半晌没有动静。
片刻后他转过身来,向姜公作揖,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敬重您对我的恩情,但这样的话请您慎言”说罢便脚步不停,以手推门就要离去。
“你不敢听吗?”姜公察觉到了凌樾的迟疑,心中更加确定,
“你害怕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小樾,你早就动摇了。”
姜公叹息一声,拉了张椅子坐下:“有些事不告诉你,是怕你伤心”,男人神色变了几变,终还是徐徐开口:“昨夜我为何要对你隐瞒,是因为我不知该如何与你解释”,
“昨夜的刺杀便是不醉楼的手笔。”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白色信封递给他,
信封一出现,凌樾立刻就认了出来。白色雪绢纸封底,正中印着的正是不醉楼的徽章,烫金的白色流云,正是林掌柜对外联络的专用通信笺。
即便如此,凌樾也没有动作,只深深地看了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而姜府众人似是得了姜公的授意,一路上竟无人来阻,因此这一次他很顺利地就离开了姜府。
凌樾脚步匆匆,思绪也是乱得很。
若没有刺杀一事,现下他应是准备回到不醉楼求林掌柜把刘婶给救走。可现在....现在事情却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
在刘婶家时他可以确定那是个圈套,因此跳的也毫不犹豫,顺着追查织造局与姜府的问题也随着渐渐浮现,他几乎可以肯定修者失踪与姜公收集灵力...只怕有不少的关联。
可随着线索的增多,不醉楼也浮现了出来...
原本他以为是林掌柜在与是在姜公交涉不醉楼失踪者的事情,可这次刺杀却让他有些动摇。准确来说是姜公的话动摇了他。
姜公说刺杀是不醉楼安排的,可凶手就在姜府,姜府又如何撇得干净?仔细想来,观潮阁会面之前,姓顾的便已经住到了姜府,按理说他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杀了他,姜府或织造局,可是都没有。
可观潮阁之后,他却屡次想要杀了自己,而两次皆被姜公所阻止。可见刺杀一事与观潮阁会面脱不了干系...
可究竟为什么?
观潮阁会面的内容自己并没有听到,唯一得到的消息只是不醉楼失踪的人被解救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如果只是因为目睹了会面而招致刺杀,那想必只有一种可能,会面之人不想让任何人知晓这件事情....
纵使凌樾很不愿意面对这样的推测结果,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样一来双方就都有可能是刺杀的主使。
可纵观姜府的态度,姜小姐是最先透露给自己观潮阁消息的人,王管事在刺杀发生时也是一番措手不及,而姜公....更是舍身救他,应是并不想自己死。如果不是提前安排好的刺杀,那姜府几乎没有嫌疑,除了凶手在姜府这个事实外。
可若是提前安排的,那姜小姐便是最有嫌疑的人,一击必杀的局若是成功她自然没有任何风险,可若是失败她则必然暴露!
可怪就怪在两次失败皆是因着姜公,可见在这件事上,他与姜瑶二人并不一致。尽管如此,但因着他二人的关系,姜公为撇开姜瑶的嫌疑转而攻击不醉楼也不是不可能。可问题是,姜公如此信誓旦旦地指认不醉楼,难道不怕自己去找林掌柜对质吗?
思绪越理越乱,每个人的动机和行为乍看都没有问题,可细想却充满了矛盾。凌樾只得先按下这件事,因为现下最要紧的是另外一件事!
虽说姓顾的看着很不着调的样子,但如此高手怕在盛京也不多见,何况听姜公一直称他为‘大人’,想来身份不会简单。
那这样的人从盛京千里迢迢一路至此,为了什么?
他说他与姜公约定要杀一个人.....,永安城里这个人选没有很多,极有可能就是...林掌柜!
若真是这样,恐怕是凶多吉少,他必须赶在那人行动前把这个消息告诉林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