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织造局大门紧闭,大部分人已经散值只余门口站着两个守卫。夜阑人静但依稀可闻,有机杼声断断续续从西南角的偏僻院落传出,此时已近戌时,却还有人做工。
红墙院落中是一通正厅和一间偏厅。正厅五开间,门扇大开,内坐四十余妇人,拉花投梭,打纬送经,忙碌十分。另偏厅却门扇不开,难窥其貌。
而凌樾正是这偏厅中的一员。
厅中二十余人,年岁不齐,上至耄耋,下及弱冠,但无一例外皆是木灵修者。在这里凌樾虽是新人可工量却是一点儿没少。夜色渐深,工友们才陆续起身离开,见状凌樾也赶忙起身,起着一块香云纱布料走向坐在厅侧的贾监事。
这便是凌樾今日的劳动成果。一块近十尺的香云纱布料,黛色作底,掐翠、檀、金三色,走斜纹地暗花,织忍冬卷草纹,纹叶沾金,色隐华出。
监事将布料放上一块青玉方台,并其上徽纹处一指,那方台便开始自行运转。只见玉台上缓缓升起水蓝色光芒,慢慢地笼罩住其上的布料,而那玉台上那徽纹此时像被点亮一般,不停地闪烁着。
凌樾离得近,看得分明,那方台通体由青玉石制成,表面光滑平整,侧面刻有一个徽纹,寥寥几笔,勾勒出的是一只雀鸟的形状,不知是何品种。
但听贾监事笑着说道:“合格了”,他拍了拍凌樾的肩膀,有些欣赏:“小伙子可以嘛,怪不得王管事费那么大劲也要让你过来”,
“喏,这是工钱,拿去吧。”,说完便从桌旁的钱匣子里拿出一小锭银子,约莫有一两。这差不多是凌樾在不醉楼完成一个任务的工钱,而现在不过两个时辰便赚到了以往将近三四天的酬金,凌樾不免有些诧异。
看出了凌樾的惊讶,监事见怪不怪嗔道:“嘿嘿,这算什么,你拿的价钱不过是按尺计价的半价。布料四丈为匹,一丈十尺。如你所见,一般人一天下来最多也就十五尺顶天了,所以有的是人愿意熬夜做工,为的就是这一整匹布的八两银子!”,贾监事比划着手指,生怕眼前少年听不懂这其中厉害。
“凌樾是吧,你要是努努力也不是没可能两天出一匹布,到那时我老贾再多送你一两作为奖励!”,监事身体前倾,眼露狡黠。
“还真是辛苦钱”,凌樾不感兴趣地摇摇头,吹起大话:“我今天也不过是小试牛刀,一匹布于我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但下一秒作困惑状,略带疑惑地复又问到:“我倒是没问题,可我做这么多布,您真会一直给我这么多钱,莫不是匡我?这香云纱历来便是贡品,做的再多,难不成还能拿出去卖啊。”
凌樾撇撇嘴:“到时候我倒是做出来了,可织造局要是卖不出去哪里给我这么多钱,岂不是白白坑了我。”
“说什么胡话呢!这可是贡品,私贩是要掉脑袋的!”,监事听到这混账话,立马捂住他滔滔不绝的大嘴。
凌樾挣扎开来:“那不就得了,既是贡品,怎会如你所言无量无度?”,少年的不信与质疑毫不掩饰,他不理会监事的告诫,反而顺手拿起桌上的橘子干,长腿一翘,坐在监事的桌子上自顾自地嚼了起来。
监事见他这般粗俗无礼,深知与他计较不来,再次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鄙夷:“哼,你懂什么!实话告诉你吧,就算再来二十个你从现在开始干,一直不停做到下月初三,也不可能完成今年的期贡。”
“你有这个闲心,还不如趁现在能赚一点是一点,这才是你这种人该有的活路”,说完便一把夺过凌樾手里的果盘,催他赶紧快滚。
凌樾心中很是惊讶,....怎会还差这么多?
虽还想再打探些什么,可贾监事已经就差拿起扫把赶人了,凌樾只得讪讪地往门外溜去,只是待他出来后才惊觉现下竟然已是子时!
低头时还是正日再抬头却已月上中天,这突兀感着实割裂。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院落,远远看着只是一层禁制,难道又叠加了什么术法?他之前听林掌柜提到过,有一种术法是可以操控时间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修者甚至可以回溯过去窥见未来,凭借的其实还是最基本的对于时间的掌控。
这院落里分明是有问题!
人在其中时间流速未免也变慢了太多,他在里面自觉埋头做工不过两个时辰,可如今甫一细算却着实叫人惊愕。他是未时一过进去的,算算到现在的话已足足是五个时辰!
凌樾感觉十分荒唐,这个织造局果真越看越有问题。
官府虽说也会和修者打交道,但那也仅限于一些在远郊的活计,大到疏浚、夯土,小到培育苗木、清理农田的,而像今天这样堂而皇之地将灵力用在州府衙内的事情,之前却是未有先例。
更别提,最要命还不是这个,而是这批的期贡...香云纱!
须萸国人多事农桑,善织造,因此须萸出产的布匹缎料流通于整个大陆,这其中又尤以香云纱最为稀有珍贵,千金难求,在盛京贵女中也最是紧俏。
香云纱不同于须萸出产的任何一种布料,因为它的生产有赖于一种植物——秋莨草。而秋莨草在整个大陆几乎绝迹,只在永安境内生长,因此永安城也就成了香云纱的唯一产地。因着香云纱的流通,永安城作为永州慢慢被人熟知。
永州香云,七丝七作,华光流转,烟雨如出。
而这烟雨香云纱则更是其中的翘楚之作,这是由姜公的夫人开创的新织法,一色在表,七色后成,每匹布料,共四万九千经线,镶嵌排列,隐而不见。
因独特的编制手法使得布料在特定角度下只有一种色彩能被显现,而其余各色则皆被隐没。身着此纱,行走间,七色迭出不停,好似南国烟雨,变幻莫测,出没无踪,因此取烟雨朦胧之意为其命名。
十年前的时候圣上亲赐姜府御笔,说是犒赏姜公劳苦功高,实则是因为姜夫人的‘七丝新织’,入了皇家的眼。自那以后烟雨香云便成了皇家贡品,而永安织造局也变为了御用织造署由姜府执掌至今。
姜夫人在世时,凌樾曾有幸见过这烟雨香云。但自从成为贡品,便只供须萸国皇室使用,每年腊月作为永安岁赋一同上贡,普通人便再难一见。
许是因这烟雨香云被须萸皇室独享,引来诸国王侯贵胄的不满,因此朝云国在三年前突然与须臾国签订了商贸协议,以永州三年期贡换取两国水运贸易的重新开通,而期贡里最重中之重的就是这烟雨香云!
今年已是三年期贡的最后一年。
而问题就出在这里,凌樾在工坊中见到的香云纱虽华贵精美,但却不是贡品烟雨香云。
如今已是仲秋,期贡将近,为何不见烟雨香云?又为何还要大量生产这普通的香云纱?究竟是自己弄错了,还是说此次期贡织造局准备以次充好...
....真是伤脑筋,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虽然早先他也听到些风声,无非是说须臾皇室不满朝云国的欺压,要在最后一年给谢难堪云云..,诸如此类的阴谋论调。
但凌樾现在已经没什么心情去关心上位者的较量了,他只想知道,织造局,或者说姜公到底是什么打算。
为什么要在香云纱中掺入木灵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