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崇谙的指尖在玉佩边缘摩挲,那个“尚”字的刻痕字迹太过熟悉。当年他教纪凌学刻玉的时候,少年总要特立独行一些,偏将那一竖刻的往左歪半分。
墓室的潮气好像有几分漫上睫毛,于崇谙低头看着那玉佩忽然低笑一声,随即将玉佩递回去:
“侯爷说笑了,草民一介乡野之人,除了大人所托之物,不过是在湖州见过几个仿品。”
纪凌接过玉佩,看着于崇谙掩在袖中的手腕没接话。
于崇谙黯然垂下眼帘,转身向中厅先行而去。
*
中厅的火把劈啪作响,将众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江彦暄见他们从甬道中出来,忙迎上前询问可有受伤,得知无碍后,几人才凑到一起继续商量。
江彦暄蹲在地上,指尖于沙土之上画了个似圆非圆,似方非方的图形:
“各位看,这中厅若从高处向下俯瞰,该是两个半月交叠之状,在我朝营造古籍中,也叫对合银锭造。”
黄昭踢了踢脚边的青铜灯座,其底座形式恰好也是似圆似方:“江大人说的对合银锭造有何意义。”
江彦暄没有回答,只抬头看向于崇谙,于崇谙依旧靠在墙上,思索片刻后道:“有一古籍名曰《周髀算经》,其中有‘方属地,圆属天,天圆地方’之说。”
江彦暄接道:“方才转轮藏因触发机关转动,中厅四角显现暗门。若此处确为对合银锭造,则联合古籍之说,天地两者结合可阴阳平衡,动静互补,中厅整合方圆一体为天,天地水火四方联合四处暗门为地……在下去那边看看。”
于崇谙继续道:“天圆地方,阴阳相济,这中厅合该是整座积石冢的天位。如此看来,这里确是极好的风水宝地。”
纪凌在一边听他们分析,随手拨弄着旁边转轮藏上垂下的锁链:“所以中厅为天位,四处暗门就是地位,莫非主棺藏在天地交汇之处?”
于崇谙听后不禁失笑,没想到小侯爷这么些年依旧于阴阳术法不开一窍:“侯爷明鉴。草民只猜这四处暗门应对应天地水火四方,开启后才能启动主室机关,不过只有两处是打开的,似乎更省力了不少。”
纪凌放下手:“原是如此。”
话音刚落,离位暗门突然传来江彦暄的一声惊呼,随即是机关触发的声音。
黄昭紧握佩刀:“卑职去看看!”
却被纪凌抬手拦了:“听。”
众人平气凝神,侧耳细听之下,发现四方暗门后竟同时传来齿轮转动的声响。
“江大人在离位触动机关,其余三方的机关也跟着活了。”
纪凌说完吩咐黄昭带几人前往支援江彦暄,而后拽住于崇谙的手腕往另一处暗门走,指尖刻意擦过他手腕间那道同于尚一模一样的浅疤。
“于先生既懂得古籍,便陪我瞧瞧这暗门里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于崇谙被拽得一个趔趄,险些撞上纪凌的肩背。
暗门后的通道忽宽忽窄,室内地砖纵横交错,方整如棋盘。其中有深浅圆石随机嵌合。
“明显的棋局样式。”纪凌停下脚步,指着近处一块深色圆石道:“于先生应懂的棋法,这一步该如何走。”
于崇谙望着那些交错的方砖圆石,忽然想起当年教纪凌下棋时,他总爱把黑白子混在一起摆成太极阴阳图。
他深吸一口气踏上一块方砖。
“先生。落子,无悔?”
纪凌跟着踏上。
“落子,无悔……”
与此同时,离位暗门中的江彦暄正对着块儿方形石碑发愁。碑上“天收中,地合围”六个大字,在中厅透进的微光下泛着红光。
方才他进暗门中查看,行至室中,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这块石碑便从地下升出,连带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随后赶来的黄昭想要拔刀砍上,却被江彦暄按住手:
“别碰!这字是朱砂混着硫磺写的,若劈它冒了火星,怕是要引火烧身。”
黄昭皱眉收了刀:“多谢大人提醒,那这碑该如何弄。”捕快们一听有硫磺,纷纷后退起来,举着火把的手都在发颤。
“莫慌。这碑座纹路和中厅一样,这石碑该是‘地’位的锁眼。离位属火,机关定然与火有关。”
“锁眼?”黄昭从怀中掏出一块燧石道:“刚才侯爷吩咐卑职协助大人,于先生便塞给卑职一块石头。”
江彦暄眼睛一亮:“试试把燧石嵌进‘收’字的竖笔里。”
他记得于相当年批注过的《百工造物》里写过,离位属火,需以带有火气的事物引动。虽未见过这位大人,但他身为京城的住建管事,自然拜读过于相的注疏。
燧石刚刚嵌入其中,石碑内机关咔嗒作响。
“快,按中厅的方位转动石碑!”江彦暄退至一边,将暗门露出,“左转三圈对应天,右转两圈对应地。离位火性烈,动作慢了怕是要出事!”
黄昭咬牙使力推动石碑,石碑底座的齿轮咔嗤作响,伴随着摩擦的细小火星,石碑对准中厅转轮藏的位置。
“成了!”
*
于崇谙和纪凌两人进入暗室后,听见四周墙壁内似乎有水流晃荡的声音。
按照刚才天地水火的说法,这间暗室当属坎位。暗室纵横不过十五步,左右墙面上都有横七竖五共四十五个凹槽,里面各挂一只青铜小钟,在墙壁水流的激荡下发出特定声响。
纪凌习武,耳力较常人更佳,在水流声中可辩明分别是哪只小钟发出声响,“我虽可分清五音,却不识乐谱,听不出这是什么曲子,亦或只是一段旋律。”
“每面墙壁上的铜钟,从左至右分别按‘宫商角徵羽’排列,从下至上为一至七徽位。”
于崇谙说完,又蹙眉细听,片刻后微微摇头道:“听着不像什么曲子,应只是一段旋律,只是曲调残缺,许是要我们填音。”
话音刚落,二人脚下突然传来汩汩水声,数道水柱从地砖缝隙喷涌而出。
纪凌将人互在身后退到一边,衣摆被水花溅的湿透:“怎么做。”
于崇谙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侯爷从曲如宵身上搜出的玉佩可还在。”
“在。”
“我们不按音名和徽位定位,只当每面墙左下铜钟为起始,横数一至五,纵数一至七,先横后纵,侯爷听草民报位后用玉佩击打铜钟。”
于崇谙右腿在潮湿的地面久立,膝处旧伤疼痛让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侯爷,节奏要和水流击打声合上,不能快也不能慢。”
纪凌拿出玉佩走到左边墙面旁就绪,于崇谙行至右边,两人站定后屏声,暗室内只剩水声和细小钟声。
“开始了。”
纪凌按照于崇谙的指示,在他报出位置后立刻轻轻敲击对应铜钟。在两人配合下,清脆的撞击声融入水流的击打声中,旋律顿时流畅了起来。
“还差一节。”
于崇谙忍着腿痛走到右边铜钟旁,当他敲击出 “羽” 音的刹那,水柱从地板下涌出的力度陡然变大,水流击打铜钟的节奏也乱了几分,而后他听见纪凌的敲击声及时调整,稳稳地将旋律拉回正轨,这熟悉的默契让他分神,好在最后没有失误。
随着旋律的逐渐完整,暗室中央缓缓升起一座刻有“天收中,地合围”的石碑,正面朝中厅转轮藏的方位。
于崇谙心神放松之下,右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好在纪凌及时从后揽住他的腰。
“当心。”纪凌的声音贴着耳畔传来,带着些沙场磨砺出的沉稳:
“当年您教我弹古琴时说过,弦紧则断弦松无声,过犹不及。”他刻意加重“您教我”三字,目光紧盯着于崇谙瞬间僵住的眼睛。
于崇谙猛地回头,没被假面粘连的右眼定定的望着纪凌,回神后将他轻轻推开。
“水火既济,四象归位了。”
忽然地面开始震动,中厅传来江彦暄的喊声。
于崇谙扶着墙喘息,腿伤让他额角冒汗。纪凌递来水囊时,他看见对方握着水囊的手在发颤。
纪凌又忽然将玉佩塞到他手中:“这玉佩,送你。”
地面震动停止后,纪凌转身向中厅走去,声音里带着些哽咽,“就当……替故人归还。”
于崇谙摩挲着玉佩边的裂痕,忽然明白纪凌早已认出这玉佩的来历,就像认出他强忍疼痛时紧抿的嘴角,与当年在相府教课时一模一样。
*
机关停止后,离位暗门中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踏入中厅。江彦暄正蹲在浮道边摆弄不知道哪里找出来的红蜡。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与后来的纪凌和于崇谙的身影交叠在一起。
“可算出来了。”江彦暄起身,蜡油随着晃动滴在浮道石板上。
片刻前……
离位石碑出现后,江彦暄和黄昭一行先回到中厅等待,没一会儿地面传来齿轮咬合的脆响。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座转轮藏底部石座裂开,数根粗壮的铁链从缝中拽着底层圆盘缓缓转动,木质边缘与座坑的凹槽精准咬合,随着 “咔嗒” 声接连响起,圆盘侧面弹出的石板顺着凹槽铺展开来。
“退到暗门里!”
江彦暄在震动中踉跄着后退,石板在水流冲刷下逐渐拼接成半尺宽的浮道。他忽然想起开启离位机关时,石碑后转动的铁轴带动了地下的传动机括,“原来暗门里的齿轮是为了拉动转轮藏!”
待所有石板卡牢,转轮藏再次停止转动,中厅逐渐不再摇晃。
江彦暄放轻脚步走到浮道口探头向上看,黑压压的一片很是渗人,想到一些奇异传闻,颤颤巍巍的开始翻找红蜡烛,万一用得上呢……
于崇谙扶着转轮藏的立柱站稳,右腿的旧伤被震得发麻。
“曲如宵呢?”纪凌环顾四周问道。
“咱们人不多,方才把他又关回那个铁牢里了,留了个功夫不错的捕快守着。”江彦暄回答。
于崇谙目光扫过浮道下方露出的铜管:“坎离两方的机关联动着输水体系。”
纪凌听后注意到浮道两侧的水面正顺着铜管排出的水流顺时针流动,在边缘形成漩涡,“所以这浮道是靠水力和铁链拉动的,那转轮藏就是个巨型绞盘。”
他忽然想起少时看先生修理书房的绞盘式书架,因好动被飞快的铁轴夹到衣裳。那时先生说 “凡机括皆需力驱”,原来竟是这个道理。
江彦暄又蹲在浮道口摆弄红蜡,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泛着水光的石板上。
“可算成了!”他直起身,“于先生快看看,这血腥味是不是就是从二层散下来的。” 他扶着于崇谙的胳膊往浮道走,“您看石板上的水迹,明显是往高处漫的。”
许是在墓室内待久了,刚进来时的浓重腥味已经逐渐适应,可刚刚的这一阵震动和出现的二层,让那股子血腥气和恶臭又被搅动起来。
于崇谙被那股浓烈的味道呛得直皱眉,“按我们之前设想的布局,主棺或许就在二层高处。”他指向转轮藏底部的齿轮,“看着齿轮咬合的密度,正好能带动至少十人上行。”
纪凌站在两人身后,“黄昭领三人在此处看守机关,其余人随我们上去。”
江彦暄将手上拿着的蜡烛递给纪凌,又从行囊里摸出两支被油纸包裹好的红蜡。他将两根蜡烛点燃后,摆放在浮道口,又将纪凌手中的与另两只放在一起,呈品字状。烛火在浮道的风中猛烈摇晃了几下,而后竟然稳稳地燃了起来。
“成了,能上!”
檀:先生终于掉马了!小侯爷开心吗~
纪凌:你看我开心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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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天地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