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流年二十春 第4章 水莲

浔城。

人间四月芳菲尽，但城边的碧寒池依旧结着满池的冰，湖面晶莹剔透。

从高处往下望去，隐约能看出厚厚的冰层下流动的墨色湖水，不时卷起深色的漩涡，仿佛底下蕴藏着什么精怪。

谢珏和长孙南烟已经被关在房子里有三个时辰了。

“怎么样？”

趁门外守卫轮换的空当，长孙南烟往窗外看了看。

长孙南烟摇摇头，脸色不太好看——房子后面是院墙，但太高了根本上不去。

谢珏点点头，轻叹道：“只能等了。”

等什么？

等他们来提人？还是等着被吃？

“不过，我有一点疑惑。”谢珏接着开口，“中午时那个长公子说要吃顾家村的孩子，是谁？”

长孙南烟站在屋角，低下头沉吟片刻：“总不能是顾迩，他已经走了一年多，要吃也早吃了。”

谢珏缓缓吐出一口气：“就怕是他。若是他，咱们有七分逃出去的胜算都要变成三分。”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二人突然异口同声，毕竟最近顾家村没有道士造访，也没听说哪家的孩子被道爷看上带走了。

谢珏接着说：“师姐你还记得吗，进来之前我说张三的记忆有两个疑点。”

长孙南烟想了想，想起了跳下城墙前谢珏的话——

“师姐你记得……一是奇怪的紫色胎记，二是火不碰活人，为何如今浔城没有一丝生息？……”

“嗯，我记得。”长孙南烟点点头。

紫色胎记！

长孙南烟猛地抬起头看向谢珏：“久安，你记得刚才大公子手里的烟雾吗？”

谢珏脸色劇变。

长孙南烟转过身去，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背后的声音：“是，我的背上被烙下了奇怪的胎记。”

长孙南烟问：“是什么形状？”

“像是某种动物，猪或者牛。”

长孙南烟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停了下来，这才转过身去，问道：“和张三记忆中的胎记一样吗？”

谢珏摇摇头：“不一样，那人身上是某种花的形状，而我身上的长有四肢，但都是紫色的。”

长孙南烟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窗外日薄斜照，将竹影映在白墙上。

“咔嚓”的开门声打破了姐弟间的沉静氛围。

长孙南烟站起身来，反被谢珏抢了先，站在她前面。

瘦高条一手掂着钥匙，脸上全是心满意足的笑：“二位，走吧。”

谢珏像小兽一样护在长孙南烟跟前，恶狠狠的样子仿佛一匹小狼：“去哪？”可惜这小狼虽然生出了獠牙却并不锋利，即使站在姐姐的身前也不能将她的身形完全遮住。

瘦高条刚领了一大笔赏钱，这会儿心里舒坦得不行，他笑得露出一口黄牙：“大公子请你们去做盘中餐。”

谢珏依然用提防的眼神看着他，瘦高条突然就想起了上午杀的那个小子。

嚯，那可真是狼狗一样的性子。

那孩子是去年到的，被大公子养在偏院。

与他同批的孩子都早吓破了胆，唯独他气性大的很！大公子熬鹰似的熬他，关进冰谭、锁进水牢……那孩子都不为所动不知好歹，差点惊动了大小姐。

上午也实在是把大公子惹恼了——直接把他生吃了。

瘦高条想起那个场面，阴暗的水牢里蠕动的残肢、撕裂的肠子混着肉、惨叫混着咒骂，还有满脸都是血的大公子……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怕他们耽误了时辰惹公子不高兴，瘦高条走过来，狠狠推了谢珏一把；长孙南烟要拦根本来不及反应。

她看着谢珏的身影被门挡住了。

谢珏被带到了地牢。

大公子依旧穿着碧色的徐氏衣服，他斜靠着半躺在椅子上，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身前，一方绯色的手帕遮在面前。

瘦高条一把将谢珏推倒在他面前，顾三的身体瘦弱矮小，样貌也不算出众，跪倒在人模狗样的大公子面前显得更加弱小。

“大公子。”瘦高条毕恭毕敬地喊了他一声，拘谨地站在他身后，似乎是想把自己缩在黑暗之中。

大公子没说话，伸出一只手来，瘦高条哆哆嗦嗦地弯腰正要把他搀起来，反被大公子一掌握住咽喉——

与此同时，摔倒在地上的“顾三”猛地站起身来就扑向眼睛被蒙住的大公子，袖中的刀片闪过一丝寒光——然而他的动作如同以卵击石，大公子一把捏爆了瘦高条的脖颈，一只脚向前伸恰好横在谢珏的胸前，他稍稍用力抬腿，“顾三”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向后飘去，直到猛地撞在石壁上。

谢珏感觉自己五脏六腑似乎都被撞裂了，胸前的骨头似乎断了好几根。胸口一窒，一口鲜血喷出，他想支起身子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呛啷”一声，仿佛腰间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看见了大公子站起身来，绯色的手帕滑落在地上，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

谢珏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直到一道怯怯的声音响起：“我可以帮你，你愿意带我走吗？”

什么？

你是谁？

你想去哪里？

谢珏想睁开眼看看是谁，却发现自己完全动不了。

似乎是听到了谢珏的心声，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我是好人。我可以帮你，还有你的师姐。你愿意带我走吗？”

好。

我……愿意。

“你同意了，”那声音轻轻柔柔地重复了一遍谢珏所想的，声音中似乎夹杂了几分雀跃，谢珏只觉得自己的意识被这声音牵引着，似乎坠向了一个遥远的深渊中。

仿佛做了一个很深很长的梦，谢珏醒来时竟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他一翻身下了床，踩在实地上才察觉出刚才自己在做梦——梦里的自己被好友一同杀害，长孙南烟、许图南、杜汀、杜若、段裴——昔日的好友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他们咒骂着、愤恨着向他刺出一剑又一剑、各种符箓纷纷在他面前爆开，“噗呲”一声，一把剑刺到他心脏的位置，谢珏缓缓抬起头来，看到的是应忱饱含厌恶的眼神。

师兄……？

为什么？

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是……谁？

但他没有开口，只是无力地向后倒去——于是他醒了过来。

虽然类似的梦做过好多次，但这次的梦格外真实，刀剑刺入体内的痛仿佛还留着身体上。

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袖口，谢珏这才发现自己身旁站了个小孩，原来他变回来了，不再附身于顾三那具瘦小的身体。

谢珏弯腰蹲了下来：“是你和我对话的？”

小孩点了点头：“你现在已经死了。准确来说是那具身体已经死了。”

谢珏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并不是梦里刀剑伤身带来的疼，而是大公子窝心一脚的疼痛带到了他自己的身体上……难怪那梦格外真实。

“这是哪里？”

“碧寒池，”小孩迎着他诧异的神色解释道，“碧寒池百来丈深，结冰的地方不过十多丈，余下皆是活水。”

谢珏点点头，又问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徐氏的宅子在浔城的中心，但碧寒池却在浔城的最西侧，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徐氏处理尸体的地方。”

“碧寒池终年结冰，可以说是人迹罕至。徐氏杀食的孩子都在这里。”

食？

谢珏心思微动，小孩就像是能听见他的心声似的接上了话：“徐氏的大公子天生弱灵根，因此只得通过食灵根盛者进补。”

原来如此！

谢珏突然想到那双红色的眼睛——在张三记忆中杀害了百姓的徐氏少年眼睛变得赤红、而后咬住了路人的脖颈直到死的场景原来是在映射这位“大公子”。

小孩接着说：“徐氏并非只有大公子食灵根优者，只他吃的是最上乘的。余下众人多半跟着分食一个或几个。”

“但所有吃过人的徐氏门徒背上都会有一个紫色的水莲花印记，而被吃人的身上会有猪的印记。”

“大公子脾性古怪，格外喜欢折磨人。他上一个最喜欢的玩物是顾家村的一个小孩。”

“大公子给他起名叫三号。”

……

荒山野岭，碧寒池深处，凭空出现的无所不知的孩子——

谢珏越听越心惊胆战，他双手抱在胸前，往后稍稍退了半步，呈现一个防御的姿势，警惕地开口：“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救我？”

小孩没有察觉到他话里的提防，开心地说：“因为铃铛！”

铃铛？

谢珏一只手摸向自己的腰间，将那串铃铛拽出来，小孩见了笑着拍起手来。

真是奇了，这铃铛在进入幻境前被自己系在了腰间，进入幻境后也跟着，现在换回自己的身体竟也跟着！

若不是它在那日清晨突然出现在自己的桌子上的，谢珏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忆了，把这铃铛给忘了。

“你叫什么？”

小孩歪着头想了想：“我叫……归。”

龟？

谢珏皱起眉来，难道是乌龟精？

小孩走到他面前，仰着头祈求道：“可以摇一下铃铛吗？”

谢珏迟疑地点点头，问：“你得帮我去救师姐。”得到小孩的应允后他摇了两下铃铛。

小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只要铃铛响起，我就能找到你。”

但谢珏没有听见，一道白光闪过，再睁眼就是他们曾被关过的屋子了。

“师姐！”

长孙南烟正缩在地上想着谢珏的处境，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站起身来，借着微薄的月光扫视四周，却发现空无一人。

“你是谁？”

“师姐，我是谢珏谢久安。”谢珏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现在顾三的肉身已经消弥……只剩下了我的灵魂，倒像是元婴期一般元神出窍了。”他稍稍插科打诨，长孙南烟也笑出了声。

谢珏接着将小孩告诉自己的转告给长孙南烟，然后提醒道：“现在还不知道谁是幻境的主人，必须找到他才能打破结界。”

长孙南烟点点头：“我能做什么呢？”

“我现在没有身体，很多事都没办法做。等会我们把你弄出来，师姐，切记碧寒池！”

“好。”

长孙南烟话音刚落，一阵烟雾将她笼罩了。

再睁眼，她已经到了浔城外。

“师姐，”她听见虚空中传来了谢珏的声音，“我们还要去徐氏宅子里看看情况。碧寒池就交给你了，小心顾迩，他可能没死。”

“好，你们去吧。”

下一瞬，她已经置身于碧寒池旁了。

长孙南烟的脸色很难看——大概是顾宜的身体太过单薄而且毫无灵力，加之这里温度太低所以被冻得面色铁青。

她深提一口气，朝着碧寒池走过去。

浔城徐宅。

小孩带着谢珏穿过庭院，穿过守卫森严的内院，来到家主的居住地。

他们跳上屋顶，轻飘飘地没有发出声音。

掀开瓦片，只见屋内灯火通明，家主徐如鸿坐在客位，他的女儿竟坐在主位！

房子的周围贴满了潜声诀，但不知小孩用了什么术法，二人的交谈声隐约传来——

“殿下，我们一定会完成您交代的事情……犬子虽不成器，但希望大人您能包含。”

女人的声音满满讥讽：“我说了可以做到就是可以，你儿子这样天生残废的灵根不如杀了重新生一个。”

徐家主依然毕恭毕敬：“大人 ，多谢多谢。”

女人不再说话，站起身来行了个不算恭敬的礼：“告辞。”

徐家主连忙站起来要送她出去，被女人制止了：“哪儿有老子送儿子的道理，您请坐吧。”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徐如鸿的女儿，她是谁？

小孩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突然，徐如鸿向上来看，冷不丁对上了谢珏的眼睛。

不好！

这里虽是幻境，却是靠幻镜主人的灵力支撑的。很明显幻境主人的灵力并不充足也不上乘，根本无法决定像徐如鸿这样的大宗师的行动。

他们刚要离开，只一瞬，徐如鸿已经飞身来到屋顶上，朝谢珏伸出一掌。

掌风凌厉，灌入了三成的灵力。

若是谢珏还有内力应该不至于被打飞，但现在……谢珏准备硬抗下这一掌。

然而很快开始地动山摇——幻境要坍塌了！

徐如鸿的一掌已经来到近前，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孩一把将谢珏推了出去。

下一秒，徐如鸿的手掌被凭空割破，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竟停了下来。

而后幻镜轰然倒塌，谢珏只来得及扑过去把小孩护在自己身下。

“咳咳……”

长孙南烟的咳嗽声响起，谢珏睁开眼，发现他们已经回到了浔城。

“我们回来了！”

长孙南烟站起身来，点点头。

她看向谢珏：“你没事就好……那是谁？”

谢珏站起来，发现自己身下的小男孩晕了过去。

长孙南烟：“我们先送他去医治，这里已经没有什么重要线索了。至于幕后黑手……我们路上说。”

谢珏点点头，召出剑来，二人一同飞回天惩司了。

他们没有看见，碧寒池的冰竟然化了，开出了一池的紫色的水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