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流年二十春 第3章 幻境

谢珏被公鸡的打鸣声吵醒了。

还没睁眼，他就感觉自己好像是被人抱在怀里了。

仿佛是察觉到他的呼吸声变了节奏，抱着他的人开口问：“三郎，你醒了？”

谢珏睁开眼，入目是茅草做成的屋顶，他挣扎了一下，那人松开了手。他这才得以看清房子的全貌，这是一间很简陋的茅草屋，糊窗户的纸破破烂烂，墙上和屋顶的茅草新旧交杂，屋子里只有两张床和一张跛了脚的桌子，门后是烧火做饭的家伙什——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绝对不为过。

谢珏将屋中的情况尽收眼底，冷不丁对上一双疲倦而慈祥的眼——是那个把他揽在怀里的人。

见他醒了，女人混浊的眼里流下两行清泪，哽咽开口：“我苦命的三郎啊……”

两刻钟后，谢珏才从女人的嘴里和这具身体残存的记忆拼凑出个大概。

这身体的主人名叫顾三，有个大姐顾宜和二哥顾迩。

顾迩和顾三关系一直不好，从小到大两人就常常打架。偏偏顾迩是个不老实的，每次惹了顾三就跑，顾三想找爹娘告状总会被顾迩颠倒了黑白。

前一日，兄弟二人随父亲出门劳作，一位仙风道骨的道士突然出现在村头，说要找个“有缘人”。

那道士是这样说的：“昨日夜观天象，老夫掐指一算，算出顾家村有个天降璇玑，有帝王相。”

全村人听闻这个，连忙把自家孩子拉出来请道士分辨一二，道士一一看过后摇摇头：“都不是。”

对此毫不不知情的顾家三父子直到日落山头才回家，恰巧途径村口。

道士一看见顾三眼睛都亮了，连忙拦住他们三人，指着顾三对顾父说：“你儿子天生水灵根，灵台清净纯澈，将来定能修炼飞升，让他跟我走吧，你们家可真是祖上冒青烟了！”说着就要拉顾三的手。

顾迩听到别人称赞顾三，脸色一变。他挡在顾三前面，大声嚷嚷：“你滚开！这是我弟弟，我们不允许你带走他！”

顾父这才反应过来，对着道士呵斥道：“我们家可不卖孩子，你快走吧！”嘴上虽是如此说，但眼底闪着贪婪的光。

道士瞬间就明白了：“老哥，你过来……”说着揽着顾父的肩把他拉到一旁的槐树下，“十两银子，咋样？”

顾父眼珠子滴溜一转，坐地起价了：“我把儿子养这么大，把他养得这么好不花钱？况且我儿天生水那什么……根，十两银子打发叫花子呢？ ”说着他抬脚就要走。

道士连忙拦住他，满面讨好的笑：“老哥，咱们再商量商量。你看，我这还没吃饭。”

顾父笑着把他那卖膏药的垫子一卷扛在自己肩上：“走吧，去家里吃饭。”

因着有客人，顾母和大姐顾宜也得作陪。

饭桌上，道士直把顾三夸得天花乱坠，顾父和顾母笑得满面红光，顾宜却露出担忧的神情。

饭后，顾宜和顾母去窗边纳鞋底。

顾三照常去洗碗，却被顾父喊住了：“老幺，你放着吧，让你二哥去。”

顾三坐在他们旁边，只感觉老道看向自己的目光是**裸的贪婪，仿佛自己是一块肉，他只感觉浑身不自在，便对二人说：“我去帮帮姐姐。”

顾父本就打算让他去一边，自己好商量价钱，便冲他摆了摆手。

“三郎，”顾宜轻轻叫住他，“外头晒着草药忘收拾进来了，咱俩去收吧。”

顾三知道姐姐有话对自己说，便点点头。

来到屋外，顾宜焦急地问：“他是谁？爹怎么信了那些鬼话？”

顾三低下头：“我也不知道。”

顾迩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大姐、三郎，你们在干什么？”

顾宜转过身，看见顾迩背着手站在离他们三步以外的地方：“早上晾的草药忘收了，娘让我们来收拾。”

“哦……”顾迩拖着长腔，烛光透过窗子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颤动的阴影。

顾迩阴阳怪气道：“二哥就先祝福三郎了，以后进了仙门吃香的喝辣的、穿着绫罗锦缎……”他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剩下的字来，“可别忘了爹娘还有我和大姐呀。”尾音很奇异地轻了下去。

顾三无意与他争执，冷淡应了一声“嗯”，转头就要走。

“哎，三郎别急啊。”见他要走，顾迩开口制止。

顾三没理会他，正走到门旁，顾迩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还是去梦里当仙门弟子吧！”

顾三猛地回头，一块石头迎面砸来，他直接被砸得摔倒在地上，似乎是顾宜哭喊着“爹娘”把他抱了起来，晕过去的前一秒，他看见顾迩隐在黑暗中的脸上狰狞的笑。

最后，那道士急着赶路，便以五两银子买下了顾迩带走了。

顾母止了泪，见儿子似乎有些呆滞，以为他是无法接受自己被顾迩截胡了去仙门的机会，便小心翼翼地问：“你想吃啥？娘去给你做。”

谢珏心里一团乱麻，便想赶紧支走她，随口便说：“煎冻粑。”

顾母欢喜地笑着离开了。

谢珏心里有诸多疑惑，为什么自己会被传送到这处？和浔城有什么关联吗？这是谁的梦境？还是谁的记忆？南烟师姐去哪里了？

他正想着，顾父回来了，旁边跟着顾宜。

顾父来到床前，看了看他，额角的伤口已经停止渗血了，除了脸色苍白看起来没有什么大碍，这才放下心来，又忍不住埋怨：“昨夜里那徐家道长都相中你了，你也不知道好好护着自己。现在好了吧，被二郎钻了空子抢了你的位子……”他在为自己本该得到的十两银子惋惜。

谢珏敏锐地捕捉到“徐家”，难道是浔城的徐家吗？等等，徐家什么时候开始收外徒了？

宗族管理一方，收外人多用来看家护院，因此不看重血脉灵根，甚至会刻意避开灵根上乘者，怕他们学成后夺权。因此，一般更看重家底，给钱多者居之。

为何徐氏反常道而行之，宁可往外搭钱也要择灵根优者？

顾父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顾宜来到床前：“三郎，你还好吗？”

谢珏扯了扯嘴角，轻轻一笑：“我没事。”

顾宜点点头，有些欲言又止，这时顾母走进来，把碗放在桌子上招呼顾三：“三郎，快来吃饭吧。”

谢珏应了一声就要下床，突然一个什么东西从他腰间滚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怎么了？”顾母听见声响就要往里走。

顾宜拾了起来：“没事，刚才钥匙掉了。”

顾母嘟囔两句就出去了。

顾宜把东西递给他，谢珏接过来发现是那串铃铛，为什么这个东西能跟着他一起进入幻境？

他刚想着编个理由蒙过去，顾宜这时候犹疑开口了:“……久安？”

谢珏有些欢喜：“南烟师姐！”

长孙南烟扶着谢珏坐到桌子前，看了看周围，确定无人后才开口：“你先吃饭，听我说。”

原来长孙南烟和他差不多同时间进来的，但他被打晕了所以第二天才醒。

长孙南烟问：“这处和浔城之事有何联系吗？”

谢珏便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她。

长孙南烟皱起了秀气的长眉：“若是如此，这顾家村一定在浔城附近，我们或许可以找机会去看看。不过，不知如今是何年何月了。”

谢珏点点头，突然想起进入幻境前那股甜腻的香气，便问长孙南烟知不知道是什么气味，长孙南烟道：“我只能确定是花香气，但不知道是什么花。”

待谢珏吃完了饭洗罢碗，长孙南烟带着他往地里走。

长孙南烟：“我先去探探路，你过去帮他们干活。一定要小心。”

谢珏触及她担忧的眼神一怔，感觉自己在小的时候也见过如此明亮却又总是饱含忧郁的眼睛，仿佛记忆深处也有一张这样的脸——瘦削干瘪的脸庞、微凹的眼窝、明亮的大眼睛、有些干裂的唇和微黑的肤色。

长孙南烟见他有些发愣，抬起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久安？”

谢珏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长孙南烟还是有些担忧：“你还好吗？”

谢珏点点头：“姐，你快去吧。”

他们二人一直打配合，时光飞快，眨眼就到了第二年，长孙南烟摸清了这个世界的大致情况。

期间，他们也曾尝试能否修炼，然而无法——顾家村毫无灵气可言。

“我怀疑，这是一个人的回忆。”长孙南烟借着姐弟俩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的空里说道，“现在是宣和四年四月，也就是一年前。”

谢珏点点头：“类似于'黄粱一梦'？”

“嗯。”长孙南烟手里切菜不停，“还不一样，这个更高级，这是怨界幻境。我这几天发现，结界只笼罩了顾家村、浔城和碧寒池。”

怨界幻境，顾名思义是因为怨气结成的幻境，进入幻境者会成为与结界者有关联的人。想要破除幻境必须找到他的苦衷，为他超度怨气。

“顾家村、浔城……”灶坑里的火光映在谢珏垂眸思索的侧脸上，让他看起来多了些人气，谢珏开口，“浔城没去，我们必须得快点去看看，不知道结界能撑到什么时候。”毕竟马上要与外面世界的时间重合了。

若是入结界者不能在一定时间内超度怨气，就会随着结界一同消散，直到下一批人被选中进入。

过了两天，长孙南烟借口要去城里卖布，谢珏趁机说自己也要去，正好可以保护着姐姐。

顾父盘算了一下就答应下来。

姐弟二人在路边摆上了摊子，可巧背后是条深深的巷子，过堂风一吹很是惬意。

浔城坐北朝南，徐氏的宅子正对着城门，道路交织、四通八达，布局开阔。从远处望去，只见徐氏金碧辉煌的屋檐和阔气的大门。

谢珏小声说：“这徐氏比我们苍明阔气多了。”

长孙南烟也不住咂舌：“岚山放这跟前也比不上一星半点的。”

行人络绎不绝，买卖热火朝天。谢珏突然想起进入幻境前的浔城满城大火的景象，不禁叹了口气。

有人来到摊前问价，长孙南烟热情地招呼着客人。

他们正说着，谢珏忽然听到身后的小巷子有攀谈声，起先他还不在意，接着他听到了“孩子”、“徐氏”等字眼，谢珏心里一凛。

他拽了拽长孙南烟的袖子，长孙南烟打发了客人，用眼神询问“怎么了”，谢珏张了张嘴，没出声答了句：“徐氏。”就拉着她放轻了脚步朝巷子深处走去。

他们走到巷子尽头，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前站在两个人，一个瘦高条，一个矮胖墩，两人都穿着徐氏的青色衣服。他们的话顺着风声飘了过来——

瘦高条：“刚才那俩孩子跑了，怎么向大人交差？”

矮胖墩：“都交了钱了，烦死了。”

“要不然，”矮胖墩犹犹豫豫地开口，“抢俩？”

瘦高条抽了一下他的肩膀头子：“哎哟，你傻么？咱俩穿着徐氏衣服抢孩子，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谢珏计上心来，他转身看了长孙南烟一眼，长孙南烟瞬间就明白他在想什么了——顾宜和顾三都是不过**岁，想来可能也是他们的目标。他们想看徐氏在搞什么鬼，就必须想办法混进去。

但他们没了灵力，若是有危险也无力自保……不过，幻境的死亡一般不会折射到现实世界，只要他们之中有一人存活并且成功破除结界，他们就都能活下去了——大不了到时候自己护着久安。

长孙南烟微微一点头。

瘦高条和矮胖墩正在发愁，突然听到不远处的小巷子里传来了孩子的笑声。

瘦高条朝矮胖墩使了个眼色，俩人连忙躲在马车后。

不一会儿，一个看起来约莫八岁的小男孩从巷子里跑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小姑娘。

“姐姐，我们来玩捉迷藏吧！”小男孩咯咯笑着。

小女孩却说：“不行不行，咱们跑出来这么久了，等会娘该找不到咱们了。”

矮胖墩听到这儿，附在瘦高条耳边说：“得来全不费工夫，就这俩吧，等会再跑了。”瘦高条狞笑着点点头。

两个人猛地跑出去，一人抓住了一个孩子拎起来。

女孩惊恐地问：“你们是谁？快来人啊，救命啊！娘！快来人啊！”

男孩笑着在半空中踢着腿：“太好玩了，姐姐你别怕，他们是来陪我们玩的。”

“真的？”女孩停下了号叫。

瘦高条的手都按在女孩的睡穴上了，闻言停了下来，露出一个自以为慈祥的笑脸：“当然了，我们带你们去个大房子里玩捉迷藏吧。”

小男孩拍这手笑个不停：“太好了！”

瘦高条和矮胖墩连忙坐上马车，朝许氏金碧辉煌的住所驶去。

“姐姐，这是哪里啊？”

马车经过层层守卫，最后停在了一处隐蔽的小房子旁，下了车，瘦高条和矮胖墩把他们牵进去就离开了。

矮胖墩脸上反射着油腻的油光：“小弟弟小妹妹，你们先等一会啊，等会大哥哥就带人陪你们一起玩。”

走后，谢珏听到了落锁的声音。

为了防止隔墙有耳，姐弟二人只能打哑谜。

长孙南烟：“我也不清楚，不过现在大概是酉时或者戌时，你饿不饿？”

酉时或戌时，是日晷盘上的西北方向，也就是说他们被关在徐宅的西北角。

谢珏低下头：“姐姐，我饿。”

长孙南烟从怀里掏出一个烧饼递给他：“快吃吧。”

谢珏接过来，手指触碰到一块坚硬的小薄片，他不动声色地把烧饼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块又递给长孙南烟：“姐姐也吃。”

“我不饿，”长孙南烟没有拿，而是说：“剩下的三郎可以放在怀里留着下午吃。”

谢珏顺势将藏有刀片的那块放进了怀里。

谢珏很快把饼吃完了，这时有人推门而入。

来者穿着徐氏的衣裳，腰间围着白玉带，手上拿了把扇子。此人分明长相俊美无俦，但那双阴柔的凤眼却平添了几分森意，让他这个人看起来有些阴郁。

瘦高条站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地说：“大公子，这是今日买来的。”

大公子？是徐如鸿的儿子？

谢珏看了长孙南烟一眼，从彼此的眼底看到了同样的疑惑：仙门各种大会、门徒比试不少，他们却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也没见过。况且之前的门徒比试中，替徐氏登场的是徐逸之---徐家主对外介绍向来是说自己有一独女，从未提起过儿子。

大公子看向他们，阴恻恻的眼神仿佛蛇吐信子一样阴湿地划过谢珏的脸，长孙南烟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谢珏身前。

“好一幅姐弟情深的画面啊，”大公子刷得一下打开折扇，掩住口鼻，眸中闪烁着愤恨的光。他朝瘦高条勾了勾手指，“椅子。”

矮胖墩从门外搬来一个椅子，大公子坐下，指尖萦绕起一小片黑紫色的烟雾，那烟分成两股，冲谢珏和长孙南烟而去，在他们的侧颈划出一道口子，几丝鲜血溢出。

大公子满意地点点头：“虽然年纪不算小，不知道肉还嫩不嫩，但灵根不错，”他对着瘦高条两人上下扫视着，等他们两股发颤都要站不住了才再次开口，“等会去领赏吧。”

“谢大公子！”二人赶忙跪下磕头。

“啊！”

一声惨叫将他们的目光吸引，原来那黑紫色的烟雾并未消散，而是钻到谢珏和长孙南烟的背上，仿佛烙铁一般狠狠附在他们的皮肉上，空气中甚至隐隐传来了肉被炙烤的气味。

“好了，”大公子心情愉悦地站起身来，“他们两个就先关在这里吧。给我看守好，千万不能让徐逸之那个死丫头片子看到。”

“是。”瘦高条连忙应下。

谢珏连忙装出一副惊恐的样子扑进长孙南烟怀里：“姐姐，我害怕。”

大公子似是忍受不了孩子的哭声，走出了小屋子，对瘦高条说：“中午先吃那个顾家村的吧。”

吃……什么？

上古典籍记载，以尚未成年的孩子为食可补气、增寿延年。但一般修仙之人不会使这种阴损的法子，毕竟修仙为修身修心，若是用此等方法无异于走火入魔、坠入鬼道。

但这种书属于**，就连苍明派都是存放在藏书阁的地下三层，谢珏之所以知道是上次被罚整理藏经阁不小心看到的。

徐氏是怎么知道的？

“是。”瘦高条低眉顺眼地应下来。

大公子摇着折扇走出屋子：“那个死孩子气性真大，性格倒是像个狼狗，可惜……”

“砰”的一声，门在他身后锁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