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许久未见。”谢闻道像是没看出她眼睛中闪烁的火苗。
在她心中,大概自己是导致花铃人之死的凶手。
但是她是花铃人唯一带在身边当做亲妹妹对待的人,而花铃人舍命护他们出去,这份亏欠感,他是想弥补的。
尤其是,花铃人曾经在无妄和自己母亲形如师姐妹。
“怎么你在这里?”简允显然与她十分熟络,“有贵客。”
“将军的寝房向来是由我打理的,往常也是这个时间。”花槿暮温柔一笑,像是在解释,又好像有些别的意思。
简允感受到两人之间微妙的不和谐,赶忙说:“你回兰苑吧,一会儿差人给谢少卿备点膳食。”
“是。”花槿暮应声下去。
路过谢闻道时,淡淡的桃花香像一道风飘过,花槿暮行礼的一瞬间,两人目光交汇,很快又移开。
“兰苑?多雅致的名字。”谢闻道没有再往里面走,转身出了门,“先皇后,名中也是带着一个兰色的吧。”
这种轻微犯了忌讳的,恰好能说明这个兰苑在府中不一样的地位。
简允在他身后跟着,小心解释:“将军府的这处苑,是先皇后特意批下来的,牌匾都是差人从宫中送来的。”
“槿暮姑娘,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闺秀的气质,也难怪这么受重视。”谢闻道像是随口一问,眼眸仍然是平静的。
那袖口深处,手指却慢慢蜷缩起来。
简允观察他的神色,一时揣摩不出来这话里的味道,陪笑着:“也还没有吧,姑娘是将军当做妹妹对待的。”
妹妹。
情妹妹吗。
谢闻道在心中冷哼一声。
一想到花铃人,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心中百般滋味,无处言发。
随便寻了个人少的方向,那一片园子里花开的正好,举目所见除了个别珍稀的花种,大片大片的全是芍药。
最外层的花瓣向后仰着,薄得透光,内里的瓣子却层层叠叠攒成团,挤得密实实,粉白里沁着胭脂红。
花心里乱糟糟探出金丝似的蕊,沾满细密的黄粉。有风吹过,整丛芍药就簌簌地晃,肥厚的花瓣互相推挤,发出绸布摩擦的窸窣声。
“现在正是花开的好时候。”谢闻道凑近仔细看着,“曾经外出的时候,也会采来些这东西入药。”
说着便仔细观察它们的根部,或许是出于一种习惯。
这不是什么名贵的花,寻常白芍与赤芍都可以入药,但种这么多,显然情有独钟。
接着他敏锐地发现这全部是赤芍,是一种野生的品种,在这里不好养活。
“得来这些不容易吧。”谢闻道笑着问,“你们将军当真是有闲心。”
“这些都是将军亲自打理的,我们也就是打个下手。”简允说。
“为何这么重视?有什么特殊用途吗?”
“大概是追忆者某个故人吧,据说是将军一次外出游行的时候结识的,后来分开了,大抵是思念深重吧。”简允解释着。
这些在将军府不是什么秘密。
“这么说来,你们将军倒还是个痴情种。”谢闻道顿时没了兴致,抚摸上芍药的根茎之后又顿时起身。
简允打了个哈哈过去了。
“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午膳就不必了,替我谢谢你们家将军的招待。”说完这话,谢闻道头也没回,走了出去。
“少卿,少卿……”
简允在身后小步跑着,心中一阵惊慌,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生怕招待不好。
他身后的花丛开得正艳。
浓烈的香味要把整个将军府裹挟了。
浓得发甜的香气沉甸甸浮在花畦上,引来的野蜂一头扎进花心,毛茸茸的肚皮蹭过丝绒般的瓣子,沾得满身金屑。
开到极盛的花太重了,软软垂下头,露出的茎杆上还留着昨夜蜗牛爬过的银痕。
等谢闻道回了谢府,行云一把扑上来,惊喜万分:“您可算回来了!”
等两人到了书房。
行云转而又一脸阴云:“有个好消息跟坏消息,您要先听哪个?”
“和我的官职有关吧?”谢闻道笑说。
“这您说的真准!您这次外出太突然了,秦寺卿替您应急了很多事,一时劳累缠绵病榻。圣人知道之后大为震怒,责您懈怠懒政。但是陈笙陈老爷替您美言了几句,说您回来了一定要到陈府上坐坐。”行云说。
“就那生辰礼?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事儿?我记着他们家的老二陈净坤,现在是个五品官?”谢闻道回忆着。
当初找回生辰礼本就是碍于情面,毕竟陈笙声望是相当不错的,又有秦时施压。
但他可不相信人家会好到这程度,明面上为他说情。他当初莽撞跑去了南疆还没有告假,论责罚称得上是玩忽职守。
“陈净坤之前一直在刑部郎中任职,这两年陈家的势头发展的相当不错。老大和老二的官差不多,但两人整整差了十五岁。老二的潜力相当大。”行云对这些关系摸得很清,这些日子密切关注着朝中的一切动向。
他又补充道,“不过听有些小道消息说,这个陈净坤好像要到大理寺当大理寺正,我就不明白了,这还要搞个明降暗升吗?”
“大理寺正官职确实低了一级,但有实权。不过对咱来说,去就去嘛,承了人家这份情。”谢闻道笑着说,“去给秦寺卿备些东西,待我去探望探望。”
谢闻道把那白玉杯放在唇边,等茶水一点点浸润嘴唇,目光专注于门前那风铃,叮当叮当。
府上的一切照旧,那种温馨的熟悉感还是让他放松了下来。
现在回过头来再想想,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放着朝廷这么多事务,意气之下竟然跑到千里之外的南疆,懈怠政务。
却没有处罚。
这总让他摸不清陈府那位想要做什么。
等从秦府出来,天色已是有些暗淡。
曾经那个硬朗的秦时,如今风寒一场却身体颓废了下去,他没有怪自己,也没有问自己去做了什么。
只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前段日子的春猎,一切如故,只是圣上新从北境得了两个美人,心花怒放,像极了先皇后,如今盛宠不断。
朝中有不少要员心存不满,对君王不早朝的行为相当痛心,闹出了不少笑话。
“少卿,天色有些晚了,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吧。”行云在马车上望着外面流动的灯火,开口问。
“不必,拜帖递去陈府了吗?”谢闻道问,无缘无故帮自己不求所图,谁信呢。
“递了。”
走了一阵,行云同谢闻道一起下了马车,陈府门前已经点上了灯,盈红色的灯笼之下站着一个俊美的青年。
“许久未见,谢少卿。”
那人走上前,一看,是陈净坤。
“许久未见,陈老爷一切都好?”谢闻道把手上的礼盒递给他,“这些是津河寻来的补品,还请笑纳。”
两人寒暄几句,进了陈府。
直到面前丰盛的菜肴一道一道呈上来,自始至终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相对而坐。
没想到没有见到陈笙。
“家父已经歇下了,这些日子朝中的变故不少,他年事已高,现在越来越嗜睡了。”陈净坤仍然是端着谦谦公子的模样。
自从有了章寻诵出乎意料的背叛,谢闻道已经对温润如玉的作风免疫了。
能够一层一层往上爬的,谁是什么单纯的小白兔。
“前些日子突发了一些状况,今日刚归京,多谢陈老爷出手相助。”谢闻道想直奔主题。
“都是小事,之前请您过来,您公务缠身。如今倒是让我们还了这份人情。”陈净坤给他沏上了一杯酒,“其实请您过来,是我的主意,早听闻您年轻有为,我正想去大理寺历练一下,还请您多多关照。”
竟然只为这点事。
他望着面前人,五官端正,鼻侧一颗痣格外生动,笑起来的时候总有一种清澈的感觉,张口说话却又有几分老成。
面前的人终归比自己还要小。
无论如何关照都是应该的。
“您客气了。”谢闻道说。
几杯酒下肚,他都醉了几分。
他正想打探一下近日朝中的波动,起身却和陈笙迎面相对。
“陈叔。”他诧异了一下。
很快便又恢复了平时平静的口吻。
陈笙望着他,没说话。
接着摆了摆手,让他回位置上,自己则寻了个位置,在这四方桌上坐了下来。
“父亲,您不是都歇下了吗,怎么又来了?”陈净坤有些尴尬。
“我不能来吗?”陈笙脸上也有了岁月的纹路,读书人的气息却让他看起来含蓄而深沉,“你背着我,非得要去大理寺,这么晚了还要叨扰人家,于心何安啊。”
谢闻道对这直白的说法十分惊讶。
他还以为是陈笙的意思。
他起身给陈笙倒了杯茶水,歉意地说:“是我这个时间来打扰您了。”
陈笙面色阴沉,但是望向谢闻道的时候却又缓和了几分:“既然他想,那就按他的意思来吧,不撞南墙不回头,过些日子让他去试试。”
“明日不行吗?”陈净坤反问。
“你……这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最快也要后日审批。”陈笙似乎对这个二儿子格外宽容。
谢闻道轻轻笑了笑,陈笙倒也不像是体弱之人,也没摆什么高架子,几人把酒言欢,把朝堂那趣事细细捋了一遍。
突然,陈笙扯住了他的袖子,好像是醉了几分,张张口又闭上了嘴。
“小谢啊,你尚未婚配,不知可有中意之人?”陈笙眸光闪烁,一脸关切。
“……未曾。”谢闻道转了转脑筋,他们家好像也只有两个儿子,并无女眷,忽然把话题扯了八丈远是什么意思。
陈笙把酒杯缓缓放下:“我倒是知道朝中有几位故友,家里那姑娘出落的亭亭玉立,你要是……”
“父亲,您醉了酒,早点歇息吧。”陈净坤立刻打断他的话,朝谢闻道尴尬一笑。
……
“就这,我还真搞不懂他们是什么意思了。”谢闻道对车上的行云说。
行云在门口一直守到戌时,扶着走路有些摇晃的谢闻道上了马车,听他叙说刚才这场晚膳。
“这陈老爷,对小儿子确实是格外偏爱,毕竟老来得子。但是确实也很奇怪啊,他们父子二人这到底图什么呢?”行云说。
谢闻道闭着眼歇息。
调动个官职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更不需要他出什么力,也算不上拜托自己什么忙,他实在不相信这父子二人有什么闲情雅致纯粹拉自己一把,只是因为自己帮他们寻回了那悄咪咪运来的黄金。
车厢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安静。
“少卿,你说,是不是这陈公子想拉拢你?”行云像是灵光乍现,继续分析,“但是这陈老爷又不是很愿意,碍于一些原因,他还是没有拦着陈公子。这样就能解释的通他们前后不一致的行为了。”
“那他图什么呢?跟着他父亲的路走,比拉拢我一个小人物有用多了吧。”谢闻道扶着额头,马车忽然的转向让他有些晕眩。
“听闻……这陈公子谦逊有礼,其他方面的口碑相当不错,唯一的缺陷就是,有传言说他是个断袖。”行云纠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