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那片英雄冢。
“我来过这里。”谢闻道抬眼凝视着那片荒郊野岭。
群山是绵延的骨骼,这是骨骼与骨骼相交之间,低洼处的位置。
如果不刻意,往这个方向来看,很少有人会留意到青葱之下,有一片荒冢。
“这里流动的气息很强烈,一看就是阴气极重之地,适合离魂散。”奚楚归说。
他们二人一步一步,踩着侵蚀之后的松土,每走几步便要硌一下,低头一看,像针尖一样冒出来密密麻麻的矛头。
还有折断被雨水侵蚀的陈年古迹。
奚楚归踩着脚下的松土向前走,脚下不时发出“咔嚓”的轻响。低头看,是半埋在土里的白骨,被风尘磨得发白,空洞的眼窝望着铅灰色的天。断成几截的枪杆斜插着,朽木上缠着枯草,像僵死的手臂指向天空。
风呜咽着卷过荒原,卷起一阵铁锈和沙土涩涩的气味。几片破碎的甲叶半掩在土里,锈成了褐土的颜色,边缘蜷曲着,像枯死的甲虫。
谢闻道望着他:“川治十年,南疆之战,将军曾经凭借着易守难攻的地势,大败敌军八千人。能够即刻反应出兵征战,如此卓越的才能,定然不是凡夫俗子。”
他蹲下身,指尖触到一片冰冷的铁甲残片,寒气刺骨,仿佛还凝着昨夜的风霜。
不远处,一把几乎锈穿的横刀,刀柄早已腐烂,只剩半截弯曲的刀刃,倔强地反射着一点天光。
奚楚归轻轻笑了一声,说道:“留名青史又如何?不在乎那些身后名又能怎么样?更多白骨在这荒郊野地,他们拼命守下来的江山须臾之间便能够挥霍成土,成为敌军的盘中之餐。”
“那我们……”谢闻道意识到,再说下去,在这洒满热血的土地上,便有乱臣贼子的罪名了。
他直起身,环顾这无边的死寂。风穿过断矛的孔洞,发出低哑的呜鸣,像谁在远处叹息。
脚边,一簇野草从一顶压扁的兜鍪里钻出,开出几朵极小的白花,在风中瑟瑟发抖。
“你从紫微卫一路走来不容易,见证过多少悲欢离合和穷奢极欲之后的痛彻心扉。强征赋税,强行征战只会让更多人流离失所。”谢闻道低声说,“但是我们……只能尽力吧,在其位谋其责。超出因果的那部分,必然受其反噬。”
“怎么忽然有这番感慨?现在浪游阁的掌门令在我们这里,我们已经在这泄露的天机中窥视了几分,说不定这山河正需要我们去稳固。”奚楚归笑了笑。
尽管这里和他颇有几分渊源,可是他不想聊太过于沉重的话题。
“我们都还太年轻,磨练少,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东西如果控制不了,太危险。”谢闻道扯了扯他的袖口。
他伸出手时,手腕上的一处伤痕十分显眼。
“这道伤疤,怎么回事?”奚楚归问,用指腹抚摸着,在手腕处狰狞的伤疤,不常见,不像是习武之人所得。
“不知道,很早了吧。”谢闻道说。
他默默合掌,朝着这片被遗忘的土地,深深弯下腰去。阳光刺破云层,冷冷地照亮了荒原上散落的无数碎甲和残骨,如同大地无法愈合的旧伤。
“你做什么?”他们俩准备离开的时候,谢闻道忽然又折回去。
对方没有回应,弯下身子用自己的手巾裹了一小把泥土,混着铁锈的气息。
小心翼翼地包好,揣在怀里。
谢闻道没有说话,朝奚楚归笑了笑。
眉眼弯弯。
后来他说,“生命的遗骨并不重要,只是想把这份骨气珍藏。”
回京的路上,谢闻道递给他一摞东西,但不是那捧泥土。
他把头倚在窗边:“昨晚,确实有一段有趣的经历,但是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
“为什么这么说?”
“你打开,这是一摞诗文。我都看过了,有知名的,也有无名的。”他用眼神示意奚楚归打开。
那是一摞泛黄的纸,抚摸着质感倒还不错,光滑,保存的完整。
里面掺杂着其他劣质的黄纸。
还有一些片状的枯树皮。
“枫树?闻着这个味道。”奚楚归用手指夹起来那薄薄的一层,生怕弄碎了。
“五湖四海的,都有。”谢闻道说。
闻言,奚楚归折开信纸。
第一首诗纸上破了个洞,像是经常摩擦。上面写着:身似浮萍逐浪轻,东西南北任波横。莫言漂泊无根蒂,藕花深处自逢生。
“不错嘛。”说着他继续打开。
第二首,是用小楷写在枯树皮上的,隐隐约约可以见磨镜二字,应该是诗题。上面写着:古镜蒙尘久晦明,朝朝拂拭始晶莹。人心亦似菱花面,勤拭方得一片清。
“勤拭方得一片清……磨镜容易磨心难。”谢闻道说着。
他手中已打开了第三首:黄粱未熟梦犹酣,朱紫加身冠冕严。忽起推窗惊晓月,满阶白露浸秋衫。
题目已经磨损的看不清了。
隐约猜测可能是叫做枕中记。
简单的几个意象,仿佛只是对功名利禄的嘲弄,本真难得。
“后面还有月无笙、容长客他们寻欢作乐的闲诗,像是口口相传的秋望,还有孙康曾经举办过一个接花令,传出的那首接花诗也是相当雅致。”谢闻道毫不吝啬赞美。
“这些……不会是你从那个衣着破落的老头子身上得来的吧?”奚楚归仔细看着。
这倒也不难猜。
这些诗其实写的还不错,对于名门望族,肯定不会用树皮草纸随便写。
对于读得起书的人,也不会让储存的爱书遭受如此大的折磨,磨损严重。
唯一能够联系起来的,就是那个带着京城口音,但是破落的乞丐了。
“没错,那人确实是京城的一个读书人,寒窗十五载,据他所说,被冤枉科举舞弊。在狱中待了三年,出来之后,物是人非。就这样,走到了这里。”谢闻道说。
语气平静,不惊不喜。
寥寥几句话,一个人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你看的那几首,是他写的。下面更多的,也是他的。还有一些四处搜罗而来的。可能是读书人的心气高吧,而立之时,做过苦力,也写了那么几首。后来撑不住了,除了这几首空荡的诗,什么都不剩了。”谢闻道从他手中接过那泛黄的书卷。
指了指,有几首已经看不清的。
仿佛跨越了几十年。
“实际上,这只是三年前的,已经模糊成这样了。能看清的,是他凭记忆一遍一遍抄的。”谢闻道继续说。
“他叫什么名字?”奚楚归问。
“不知道。和我说完这些东西,也不愿意接受我给他的吃食,就那样,倒在了一棵枯树下,睡着了。”他回忆着。
眼中闪烁着光芒,但是并不喜悦。
“之前,处理那些科举舞弊的案子的时候,有些我也知道,不过是某些达官寻个由头,想让自家孩子博个功名。就这样,挤下去了一批寒门苦读的人。”提起往事,仿佛历历在目,谢闻道叹了一口气。
“科举的案子不归我们管,除了今年那个状元郎。就算你想管,当初还没在少卿这个位置的时候,你能做什么?”奚楚归安慰他说,“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一生中谁还没有做错过什么。别全揽到自己身上。”
“这是个循环吧。他应当是在川治年间科举的,当初就有舞弊替考的乱象。到了现在,还是层出不穷。明明那些达官贵族的子女,子成父冠就可以,何必再毁了别人。”谢闻道又叹了一口气。
“想当初,我刚来紫微卫,那时候很多事情还不归我管。我虽然挂着皇室的血脉,但圣上也不怎么管,放任我自生自灭的态度。有一年调配蝗灾的物资,争来争去,最后耽误了最佳的时间……”
……
就这样一路,坐在主车上的两个人首次把那些细枝末节串了起来。
本来没有太多交集的两个人,命运的波折也是滋生了无可奈何的灵魂共鸣。
“你说,郑惊石这事,会怎么处理?”谢闻道问。
“还能怎么样?如果甘州都该杀的杀,该斩的斩,大概这个也差不多吧。”奚楚归漫不经心,给谢闻道编着辫子。
“上次是闹的大,不得不处置,这次京城安然,也没牵扯谁。”谢闻道拉开窗帘,
外面热热闹闹。
京城的道路他们走了多少遍,还是熟悉的那个样子。
“这是要去哪儿?”谢闻道发觉这不是我自己府上走的路,诧异地问。
“你说呢?”奚楚归把窗帘拉开一个小缝隙,一指,不远处将军府的牌匾格外显眼。
就这样,在回宫复命之前,他们先行整理衣装,小谢被他半忽悠,进了将军府。
里面简允和两个管事正在忙碌的家仆之间穿梭,偶尔询问两句。
“将军。”简允率先注意到门口的异动,看到奚楚归之后带人小步跑来,“您怎么不提前知会府上?”
“没必要,人又跑不了。稍后回宫复命,省的那么有人惦记这桩事。”奚楚归站在谢闻道旁边,打了个哈欠。
接着又向简允说,“这位,是我们的贵客,不用我多介绍了吧,一定好好招待。”
简允心中虽然犯嘀咕,两人在去南疆之前不是还水火不容,怎么现在就……
带给他一种,亲密的关系。
无论心中怎么想,他都丝毫不显,客气地朝面前人行礼。
谢闻道朝简允笑了笑,两人打过招呼,简单寒暄了几句。
奚楚归吩咐道:“你带他到府上逛逛,介绍介绍,我就不留了,从宫里回来再说。”简允应声。
谢闻道侧眼望向他,又想到自己此行去南疆,本身就是带着擅作主张的意味,如今更不好太招摇。
奚楚归凑近他,在袖袍之下,轻轻碰了碰他指尖,小声说,“去吧,等我回来。”
小谢没有再推辞,跟着简允走了。
“将军通常在这里会客,旁边就是书房,里面有各种珍藏的卷集。”简允指着,脸上笑得很客气,“偶尔也会在这里休息,旁边通着一间小寝房。”
两人走进书房。
谢闻道转了一圈之后,附身从桌案上拿起一本竹简,还没有打开,一声惊响止住了他。
“贵客呢,民女见过谢少卿。”清丽的声音响起,花槿暮从里屋走出来。
礼仪举止,挑不出一点问题。
花槿暮垂着头,脸上覆盖着面纱。
抬头那一瞬,异样瞳色的眼睛波光流动,左眼是深棕色,右眼则有些偏蓝。
就这样两人对视着。
谢闻道感受出了一丝非同寻常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