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提心吊胆地跑了一整夜。
晨光洒满林间,前路空旷寂静,风声、鸟鸣、甚至远处隐约的虫声……任何一点细微动静,都让她浑身寒毛直竖。
她终于钻出林子,开始往一座山上爬。到了半山腰,水囊里最后一滴水也灌进了喉咙,嗓子干得冒烟,像烧透的烟囱。
山上找不到水源,她气喘吁吁地瘫坐在一块石头上,白皙的脸上蹭了好几道泥印子。四周忽然静得吓人,一股没由来的心慌猛地攫住她。
丹阳慢慢扭过僵硬的脖子。
侧后方的树下,霍昀廷正倚着树干,墨蓝色的战靴裹着修长有力的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丹阳吓得一哆嗦,怀里的水囊啪地滚落在地。她登时弹起来,想都没想就要跑。
霍昀廷清朗的声音穿透寂静:“慕图丹阳,天亮了。”
丹阳拼了命地往上爬,饿了好几天,轻功早就忘干净了,高处甚至得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摔进一道巨石缝隙里。
石缝刚好能容一个人。汗水淌进眼睛,又涩又疼,她紧贴石壁,小口小口喘气,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突然,一支穿云箭尖啸着划破天空,林间飞鸟惊惶四散。霍昀廷的靴子踏着地面,一步步逼近。
丹阳屏住呼吸,慌忙把露出缝外的衣角拽回来,真实的恐惧从脚底麻到头皮。她死死闭着眼,汗珠从指尖滴落,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慕图丹阳。”
霍昀廷迎风站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嗓音懒洋洋的。
没人回应。
他继续道:“躲着多没意思,你能藏多久?不如出来,陪我过两招。”
丹阳继续装死。
霍昀廷蓝眸里散漫的神色收了收,袖筒微动,一支短箭咚地钉进她藏身的石缝边缘!
纤瘦的身影顿时如受惊的雀儿般掠出来,拳头直冲他太阳穴。
霍昀廷一截马鞭在手,轻松格开她的攻势,五指如爪直取她咽喉。丹阳急退,却不甘示弱,转身凌空一记飞踢,但被他迅捷地闪身避开。
几番交手下来,她渐渐摸清了他的速度。
丹阳猛然回身,拳出如雨,她猛攻,他便后退;她稍一慢,他的杀招就逼到眼前,逼得她只剩躲闪的份。来回折腾半天,她连他衣角都没碰到。
霍昀廷玩得颇为愉快,还有空点评:“身手还行,我还以为你们慕图家的女子,只会跳城墙。”
这句话一下点炸了丹阳。她眼圈唰地红了,像只被彻底惹怒的小兽,咬紧嘴唇,一言不发,招招都拼尽全力。
霍昀廷单手游刃有余,见招拆招。直到他似乎腻了,才骤然探手捏住她手腕,往怀里一带,锁住了她的脖子。
啪嗒一声,一滴温热的泪砸在他手背上。
霍昀廷眉头一皱,语气微恼:“慕图丹阳,你每次打不过就只会哭吗?”
他一把推开她,刚才那点兴致被这滴眼泪彻底浇灭。
谁知丹阳竟又发起第二轮进攻,这次她掌心寒光一闪,多了柄匕首,利刃擦着他胳膊掠过,刺啦一下划破了他的袖口。
若换了个反应稍慢的,这下必定见血。
霍昀廷唇角一勾:“很好,再来。”
丹阳接着收了手,神色变得异常严肃:“我姑姑殉城,是为社稷,为江山,为大雍脊梁。霍掌教,请你出言慎重。”
“为社稷为江山?”霍昀廷冷笑,“你们慕图家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世家子弟最重家门荣耀,丹阳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他:“我姑姑有苦衷!当时大雍气数已尽,先帝昏庸,她一人之力怎能扭转乾坤?”
霍昀廷挑眉:“我不知道慕图皇后有什么苦衷,我只知道,这次训练,你慕图丹阳,不及格。”
丹阳灰头土脸,倔强地瞪着他。
霍昀垂眼看着她,那眼神像在看一只无家可归还龇牙咧嘴的流浪猫。僵持良久,才听见她干巴巴地挤出一句:“霍昀廷,我饿了。”
霍昀廷心头下意识跳了一下。不知怎的,他鬼使神差地掏了块干粮递过去。
丹阳接过干粮,一边啃一边跟在他身后。反正评级已经不及格,她不想再自己走回军需库。
霍昀廷骑了匹高头大马,手握马鞭,气势凌人,生人勿近。
丹阳直接无视了他,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背。
“下去。”霍昀廷命令道。
丹阳使劲摇头:“我走不动了,一步都走不动了。”
霍昀廷的目光从她鼻尖滑到手腕,那截被他捏过的地方已是一片青紫。他蓦地别开眼:“如果真在战场上,你也对敌军说你走不动了?”
丹阳强辩:“第一,这不是战场;第二,我操练没过关,自己走回去和骑马回去没区别;第三,贼寇尚未灭尽,我辈需自强不息……霍公子,我怕我没血溅沙场,倒要先死在你手里了。”
霍昀廷立刻翻身上马,故意在十八弯的山路上策马狂奔。马匹颠簸,丹阳被甩得左摇右晃,连连尖叫。
上次去淮州,他就是这么在马车里故意颠她的,这路边可都是悬崖峭壁,摔下去必定粉身碎骨。
霍昀廷冲上高坡,又是一阵横冲直撞,丹阳几乎要被甩下去了。
她吓得魂飞魄散,俯身死死抱住马脖子,声音都变了调:“停!快停下!霍昀廷!”
霍昀廷慢悠悠地勒紧缰绳:“下不下去?”
丹阳只好乖乖爬下马,滚进路边草丛里,院服脏得不成样子。
霍昀廷气焰嚣张地骑在马上围着她转了一圈,离去前,冷冷丢下一句:“你受伤了。”
这不像疑问,倒像是提醒。丹阳愣了一下:“没有啊?”
她低头检查自己的胳膊和腿,这才赫然发现一片殷红,血迹早已渗出了院衣。她脸色顿时变了,捂住小腹喃喃道:“今天……初几了?”
霍昀廷鄙夷道:“你受伤还要挑日子?”
丹阳神色复杂地盯着他,两人对视良久。她不禁对霍昀廷生出一丝莫名的同情,堂堂逐鹰榜探花,居然连这点常识都不懂。
她弟弟十二岁时就懂得对府里月事将至的丫鬟嘘寒问暖了,有时遇见格外貌美柔弱的,还会亲手端上红糖水献殷勤。这人怎么……
霍昀廷接着道:“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弄伤你的。”
丹阳意味深长,几乎像慈母般叹了口气,摆摆手:“您还是赶紧走吧。”
霍昀廷毫不留恋,策马潇洒离去。丹阳留在原地,歇了好一会儿,才自己慢慢翻下山。
下山的路上平坦了些,可丹阳的袍子还是被月事弄得一团糟,她根本没来得及处理,一路狼狈极了。
周子靖和其他同窗很快追了上来,见到她身上带血,都吃了一惊。周子靖到底比霍昀廷懂得多,他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外袍,利落地系在丹阳腰间。
丹阳一边小跑一边说:“我刚才又跟掌教动手了。”
周子靖跟在她旁边喘着气问:“哪位啊?”
“还能有谁,霍昀廷。”
周子靖一脸纳闷:“这就怪了……以往斋里野外操练他从不露面,颜掌教总说他穷讲究,怎么最近转性了?你又跟他打啦?”
“打了,没赢。”丹阳喘了口气,呼吸渐渐急起来,“而且这回评级不过,回去恐怕真要待不下去了。”
“那倒不至于,”周子靖摇头,“评级不过顶多关你幽闭室,一关十天。之前户部尚书家的小公子就被关过,据说五天就逼疯了,打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在霍六面前跳腾。”
他拍拍丹阳的肩,语气沉重:“我看霍六这是盯上你了。他闲了半年,整个山门谁有胆子惹他?偏你撞在这个节骨眼上……唉,自求多福吧。”
军需库就在山林尽头,原是一处豪绅留下的庄园,后来战事频起,被淇东军改作了军需库。
众人刚从山上下来,天就变了脸,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下来,一群少年在雨里冻得瑟瑟发抖,又饿又累。
丹跑得小腹阵阵抽痛。
周子靖平日混迹脂粉堆,心思细得很,低声问她:“丹阳你没事吧?脸色好差。”
丹阳摇摇头,嘴唇一寸寸白了下去。
周子靖压低声音:“再坚持一下,前面就到了,等会儿我给你弄点热茶。”
黎明时分,军需库两扇大门敞开着。粉墙黛瓦的院落门口,一左一右种了两棵桂树。
霍昀廷撑着一把伞站在树下,远远看见路上浩浩荡荡跑来一群落汤鸡。
周子冲在最前头,丹阳紧随其后,腰间绑着他的外袍,头发湿漉漉贴在脸颊旁,一张小脸煞白,看着虚弱极了。
霍昀廷莫名觉得喉间一酸,扬声吼道:“跑快点!!!”
少年们咬紧牙关拼命加速。
丹阳踉踉跄跄几乎站不稳,眼看只剩几步就能进门,她却脚下一软,眼前一黑。
但一双手臂在她彻底摔进泥泞前稳稳接住了她。
丹阳以为是周子靖,可那人身上传来淡淡的冷竹香,清清爽爽,根本不像五六天没洗澡的人。
雨声嘈嘈切切,天地混沌不清。霍昀廷打横将她抱起,丹阳迷迷糊糊地想:其实霍阎王……人还挺好的。